中国变色龙

　　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变色龙》，写的是金饰匠赫留金被一头小狗咬了一口，要求刚好路过那儿的巡官奥楚蔑洛夫主持公道，惩处凶手并让狗主人赔偿损失。开头，奥楚蔑洛夫也声称"绝不轻易放过这件事"；但是随着狗主人究竟是不是将军翻来覆去的变化，奥楚蔑洛夫的态度也跟着转来转去，最后不了了之。这一切，活现出这位巡官只不过是一个随着对方权势大小极善于迅速改变态度的小丑，就如善于很快改变皮肤颜色以适应四周物体颜色的变色龙。
　　变色龙不是俄国的特产，咱们这里也多的是。
　　林冲被发配到沧州牢城营里不一会儿，牢城的差拨便来点视。尽管事先已有难友告诉过林冲，林冲却还来不及把"人情钱物"掏出来，这位差拨便马上变了面皮，把林冲骂得不敢抬头。等他骂够了，林冲送上五两银子给他，然后又送上十两银子给差拨的上司管营(实际上差拨又从中克扣了五两)，这一来，差拨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再骂"贼配军"、"贼骨头"了，是"好名字"、"好男子"；不是"在东京做出事来"的罪人了，是"高太尉陷害你了"；林冲不再"满脸都是饿文，一世也不发迹"，而是"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等到林冲把柴进的介绍信拿出来，更是越发替他献计献策，把"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的一百杀威棒也免了。诚如李卓吾所说，"一喜一怒，倏忽转移，咄咄逼真，令人绝倒"。
　　类似场面的描写，在《水浒》中还有武松、宋江到达发配地点时如何对待差拨。但这后两处描写都有破绽，远不及此处的描写成功。差拨在林冲面前的前倨后恭，简直是一幅漫画，一段相声。当然，你也可以说它反差大得不可信。但是，就像舞台上必须脸谱分明，说水浒故事不可能像写《红楼梦》那样委婉曲折。
　　其实，在实际生活中，这种以"权"或"钱"为轴心的连轴转，尽管千姿百态，却是大有其人。宋朝有一位文士，在曾布当权蔡京靠边站时，写信给曾布说："扁舟去国，颂声惟在于曾门；第杖还朝，足迹不登于蔡氏。"明年，曾布下台，蔡京得势，他只改动了几个字重写一次给蔡京："幅中还朝，舆颂咸归蔡氏；扁舟去国，片言不及曾门。"清末张之洞，在光绪锐意改革时，是他把梁启超等人推荐给光绪的；政变了，张之洞马上电请慈禧太后重惩维新党人。什么时候对什么人该用冷面、热面、情面、笑面，这些人十分精通。你在台上时，千娇百媚地取悦于你；眼看你倒霉了，马上头一个揭发你；然后，眼见你即将重新上台，又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度一度地升温。这种人，咱们不曾见过吗?今天批判张三，明天为张三的被批判鸣不平，后天又说张三罪该万死的随行就市风派理论家，咱们不曾见过吗?公子带着整箱银子进妓院，鸨婆高兴得忙问"是先吃脸、后洗饭还是先洗饭后吃脸"，等到床头金尽，马上把公子赶出妓院，这类小说咱们还不曾读过吗?
　　这位拿了十两银子后肯定林冲被高太尉陷害，久后必做大官的差拨，拿到陆虞侯交来高太尉送的一包金银之后，当场保证为高太尉效力，"好歹要结果"林冲，而且付诸行动，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面不红心不跳，好一个"变色龙"! }

　　中国变色龙　　牧　惠　1928年出生。广东新会人。著有散文集《湖滨拾翠》、《歪批水浒》、《人鬼之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