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楼胡同的会见|龚自珍|

　　龚自珍写王昙真是神了，夹杂着奇异的记叙，是浪漫的迷雾，读者一下子能看出是虚拟的。但所写王昙悲剧的一生却是活生生实实在在的。龚自珍没有给老朋友唱赞歌分外溢颂，反倒写出王昙的错失，看到整个社会都在压抑他，使这位有才能的诗人变得诡怪放肆。尤其王昙受到封建科举的迫害，一生困厄，赢得人们同情。

　　嘉庆二十三年，诗人王昙（1760年—1817年）死，龚自珍帮助丧葬，写《王仲瞿墓表铭》，最后铭曰：“生昙者天也，宥昙者帝也，仇昙者海内士，识昙者四百岁之道人，十八岁之童子。……”

　　这十八岁之童子正是龚自珍自己。龚自珍十八岁认识王昙，并受到王昙的赏识。王昙曾有《与陈云伯书》说定庵诗文“绝世一空，前宿难得”，不知是那一年写的。但王县死，自珍才二十六岁。可见，王昙是能看出青年龚自珍就具有奇心缥缈旷代一见的文学才干的。而龚自珍也特别欣赏王。墓表铭写“其为人也中身，沈沈芳逸，怀思侧悱；其为文也，一住三复，情繁而声长；其为学也，溺于史。……”

一、门楼胡同的会见

　　嘉庆十四年，诗人王县会见龚自珍于门楼胡同西边龚自珍的寓宅。他俩一见如故，订忘年交。这是清代一有趣掌故。后来南社诗人黄复晚过门楼胡同，想起这是龚定庵、王仲瞿订交处，怆览今昔，“伶俜犹惜风流地”，写诗“百年故事吾能数，二士雄谈孰与同？”以为这两文豪会见很是难得，世上少见。会见经过也不平常，是由矮道人的介绍。这矮道人虽然年寿极高，但颜色仍如孩童，臂能举千钧。王昙去走访，道人不说话，王昙不敢坐，挺直身子长跪，很久再请，道人才说：“京师有奇士，非汝所谓奇也。夜有光，如六等星，青霞绕之，青霞之下，当为奇士庐，盍求之。”这样王县来到青霞环绕星光照耀下奇士龚自珍门楼胡同的住宅。北京不止一处门楼胡同。东城王大人胡同、宣南都有门楼胡同。这个门楼胡同依光绪年间朱一新《京师坊巷志稿》，订在宣南法源寺北，是对的，龚一生都住在宣南。龚己卯杂诗《过门楼胡同宅》有句“昨过城西晒书地”，知不在东城。这一天，大风漠漠，多尘沙。王昙忽叹息自语说：“师乎，师乎，殆以我托若人乎。”这样两人成了知心的朋友。

　　嘉庆二十一年，龚自珍到上海省侍他父亲，王县来上海看望龚自珍，留一月才别去。第二年，五十九岁的王昙就死了。

　　欣赏王昙的还有四百岁的道人，就是介绍他俩相识的矮道人。铭文说：“矮道人者，居京师之李铁拐斜街，或曰年三百有余岁矣。”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出版的《龚自珍全集》此处特别加注解，引王县《烟霞万古楼文集·虎邱山穸室志》：“‘矮道人者，居虎坊五道神庙，年二百余岁矣。’此云‘年三百有余岁矣’及下文铭曰‘识昙者四百岁之道人。’皆误。”

　　这个注也许太天真了。不知哪有活到二百岁的？龚自珍一会儿说三百多岁，一会儿又说四百岁，显然用浪漫的手法，突出矮道人的奇异和两人相识不平常的经历，读者一下子能看出是虚拟的寓言。而龚写王的悲剧的处境却是实在的。

二、王昙的悲剧

　　“仇县者海内士”，王昙为朝内外士大夫所不喜。王昙于乾隆五十九年考中举人，但是礼部会试时，同考官揣测某卷子好像是浙江王某的，一定不推荐上去；主考官揣测某卷子是浙江王某的，必定不取他。举人考了三场不取可以大挑做官，他也不获。这样王昙吃足了苦头，就更放肆。每会谈他大声呼叫如千百鬼神，人都溜了。这样南北各地都知道有个王举人，一说起他如谈龙蛇，说虎豹。原来乾隆末年，左都御史某公（龚文未写姓名，实为吴省钦）和大学士和■（左‘王’右‘申’）有牵连，吴看到和■（左‘王’右‘申’）快要倒台，但是不能舍去，就假装痴颠。这时川陕农民起义，吴省钦上疏言军事，推荐门生王县能作掌中雷，说掌中雷能落万夫胆。后来和■（左‘王’右‘申’）有罪被杀，与和■（左‘王’右‘申’）有勾搭的都坐了牢，吴省钦却以装傻得悠游林下，而王县从此不齿于士列。龚自珍文中说“掌中雷者，神宝君说洞神下乘法，所谓役令之事，即以道家书论，亦其支流之不足诘者。王君少从大刺麻章佳胡图克图者游，习其游戏法，时时演之，不意卒以此败。君既以此获不白名，中朝士大夫颇致毒君。”

　　这样，王昙的为人和诗，变得纵横奇诡。而很多诗借题抒发肚里牢骚。（诗详下节）对此，龚铭文写得明白：“其一切奇怪不可迩之状，皆贫病怨恨，不得已诈而遁焉者也。”这搔到了痒处。虽然《王仲翟墓表铭》发放五彩缤纷的泡沫，但却十分忠实于历史，真实地记述了王昙可悲可泣的一生，无怪有人评此文“奇人须此奇文”，“此作虎虎有生气”。（见佚名《定庵文评六十三则》，黄山书社《龚自珍研究资料集》）可见这篇墓表铭是写这个奇人少见的奇文。

三、王昙的诗

　　为了有助于对王昙的了解，再补充一些王昙的诗。王昙又名良士，字仲瞿。才气不小，好游侠，善弓矢，上马如飞，又喜谈兵。诗作得不错。许多选本都选了他的诗。法式善把他和舒位、孙原湘合称为“三君”，在清诗中有一定地位。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清诗选》称他诗纵横豪放，选了他《住谷城之明日，谨以斗酒、牛膏，合琵琶三十二弦侑祭于西楚霸王之墓》诗三首。第一首开头写：“江东余子老王郎，来抱琵琶哭大王。如我文章遭鬼击，嗟渠身手竟天亡。”钱仲联选的《清诗三百首》也说王昙工诗，奇诡纵肆。选一篇叫《善才生二十五月矣，计识得二百五十余字，示以诗云》：“……儿莫学阿爷，知书娘道好，至今饿死无人保。……儿不闻苍颉作字鬼神哭，从此文人食无粟。”善才是王昙的儿子，这诗抨击封建科举制度，说读书无用，作者多次考进士不中，贫困终生，所以怨愤。钱书中注释说王昙并不一味反对读书。他在另一首《弄书行示善才》中写：“但愿吾儿读书读贯上下古，不愿吾儿一科一甲呼吾父。”可见他重学问而薄科举的态度。

　　还有评论说他的诗有豪气，又有说粗犷。有些碓实写得很好。如《汉武帝茂陵》四首，既写武帝雄才大略：“扫空翰海长城外，断得匈奴右臂来”，“求言帝度容方朔，问道儒官用仲舒”，“容得马迁留谤史，能成苏武作忠臣。”也写武帝的失误：“命将不曾封李广，爱才毕竟误江充。”“神仙大药无消息，方士招魂又凿空。”而王昙与舒位唱和诗也不错。

　　龚自珍还有一篇《金孺人画山水序》，是写王昙妻子金五云的，说她“能属文，又能为画，其文皆言好山水也。其所画，有曰山居图，极命物态。”还说同时之士尝拟王昙似晋宋闲民，而龚自珍却说王昙实未甘即隐逸，以从狎鱼鸟之游，也是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