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戚怨嗟与安土忘怀—韩愈苏轼岭表处穷及其人格意识比较谈

[论文摘要]韩愈苏轼岭表处穷殊异：愈贬潮州，披述艰辛，戚戚怨嗟。卵巢之忧，丘首之叹时见于诗，韩愈执于情者也。执于情，故入而不出，往不知返。晨趋丹陛，惟知有君；夕贬南荒，心存魏阙。故孤臣危泣，哀感君父，图异日之鹏举也。韩愈执于儒者矣。苏轼居惠，安土忘怀，随缘自适，深于哀乐而不滞，罹于忧患能自遣，入而能出，往而知返，尊儒而不执于儒者矣。据于儒依于道逃于禅，其苏轼之谓与欠 ？然轼终不改尊儒之初衷焉。愈求哀君父，有所待焉；轼潇散度日，以观变焉。故愈之与轼，处穷虽异，归儒则一矣。

[关键词]处穷安土忘怀 自适全身归儒

[论文]夫还谪处穷渊源久矣。上古即有“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书·益稷》）之传说，《荀子·大略》亦记载云：“绝人以块，反绝以环。”杨琼注；“古者臣有罪，待放于境，三年不敢去，与之环则还，与之块则绝。”秦汉而降，迁谪正式载之于律令矣。从此，晨趋丹陛，夕贬蛮荒遂为文人士大夫共同厄运，史不绝书。所谓“朝为青云士，暮作白首囚”（韩愈《赴江陵途中寄赠翰林三学士》），“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也。岭南远离京师，地处瘴疫，尤绝少生还者，如苏轼所言：“问翁大瘐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赠岭上老人》）〈1〉故唐以后，岭南遂为重罪窜身之地。文人士大夫怀瑾握玉而又“朝天无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面此尴尬而姿态各异：或愤悱积于中，哀怨形于外，“虽九死犹未悔”；或是孤臣危涕，血下沾巾，含酸茹叹，销落烟沉；或是暂敛锋芒，陈情款款，处穷恋阙，以图再起；或是处患不戚，“安士忘怀”，“也无风雨也无晴”，“一蓑烟雨在平生”（苏轼《定风波·沙湖道中遇雨》）。起衰振溺、文为天下宗者韩愈和学际天人、横放杰出者苏轼，居然异代“同病”，俱辰属磨蝎，不免逐臣之厄。如苏轼所言：“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亦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东坡志林·退之平生多得谤誉》）更巧合者，二人都以重罪之身，流徙岭南，韩子七月疫乡，东坡三年瘴海。朝友蛮夷，暮群魑魅者亦同矣。韩子贬潮，“年方五十，发白齿落……死亡无日”（《潮州刺史谢上表》）；苏轼窜惠，年届花甲，老境凄凉，以垂暮之年而居南荒之隅，二人处穷无不同也。然处穷之技，二人则异：韩愈属前所述处穷恋阙，以俟再起者；东坡属安土忘怀、安时处顺者。韩苏所为展华夏文人传统人格之两境界焉：前者执着于生命，眷恋于人生，汲汲于仕途，恋阙之中时存参与精神；后者顺忧君国，穷善其身，展士君子“据于儒依于道逃于禅”之人生理念也。拙文以韩苏寓潮寓惠之作，试加比较论述，论之不中腠理者，讫方家正之。

（一）

韩愈一生三下岭南。童年随兄会播迁韶岭；贞元十九载（803）因上书朝廷请减赋税，触怒德宗，被贬阳山；元和十四载上表排佛，上讲宪宗，远窜潮州。两次惩处，尤以贬潮为重。韩愈自知罪重，以为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死亡无日矣。故忧患感伤之心，“恋阙”“忆家”之情取代冒死谏佛之刚毅气。贬潮前后，判若两人。即如阳山贬后，犹存慷慨磊落之气，如由阳山赴江陵，途中赋《岳阳楼别窦司直》诗云：“愈昔始读书，志欲干霸王，屠龙破千金，为艺亦云亢。”可谓心雄万夫，气凌霄汉。然审其赴潮途中及寓潮期间诗文诸什，戚戚怨嗟，哀怜卑下，“极形容之苦”（2）。不类先时之“狂妄”。故此招“不善处穷”之讥。如金王若虚所云；“韩退之不善处穷，哀号之语，见于文字，世多讥之。”（《滹南遗老集》卷二十九）〈3〉俞文豹《吹剑录》亦曰；“韩公潮州之行，豪气铄尽，谢表披诉艰辛，其有凄惨可怜之状。”〈4〉甚而，以文公之传灯自居者欧阳修亦不无挪揄：“每见前世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遭蹙蹙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与尹师鲁第一书》）〈5〉“庸人”之说，虽不兔苛求古人，然悲苦之词夹杂“恋阙”思乡之情及追悔之意确为此时韩愈诗文创作之基调。韩愈以“正月十四日，蒙思除潮州刺史，即日奔驰上道，经涉岭海，水陆万里”（《潮州刺史谢上表》）至三月二十五日抵达潮州，跋涉约70天，出蓝关，入商洛，次邓州，进韶州，渡泷水，由秦入楚，由楚入粤，备尝艰辛。前途之凶险，横死之忧戚，时寓其诗。如行至关内，适云横秦岭，雪拥蓝关，前途茫茫，万念俱灰，面嘱侄孙，收骨瘴江：“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行至商洛武关，适逢蕃囚南徙。堂堂朝廷命吏居然而生弗如之感：“嗟尔戎人莫惨然，湖南地近保生全。我今罪重无归望，直去长安路八千”（《武关西送配流吐藩》）。藩因地近犹能生全，而己罪重地远，恐无生还之机矣。离京师渐远，悲苦之音渐重。如其《次邓州界》诗云；“潮阳南去倍长沙，恋阙那堪又忆家。心讶愁来惟贮火，眼知别后自添花。”汉之贾谊被贬长沙太傅，犹且抑郁而死，而“吾”潮阳之贬，地之僻远倍长沙，后果可知矣。不祥之感，恋阙之意，充塞于胸。《食曲河驿》、《过南阳》诸什，公既有感于别亲戚，弃图史，且有愧于“下负朋义重，上孤朝命荣”，尤忧患于“秦商邈既远，湖海浩将经。熟忍生以感，吾其寄余龄”，凄伤忧愤，反省悲观杂然相陈。

正因苏轼能齐得失，忘祸患，穷达如一，超然物外，穷愁颠越，无不自得，故其寓惠诗文与韩愈寓潮诸作大异其趣。韩愈笔下之潮州，恶溪瘴毒，海气昏昏，不可久居。而苏轼笔下之惠州，山川秀美，土地丰腴，民风淳朴，可作终老之计。如：“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江月五首》），“海山葱茏气佳哉，二江会处朱楼开”（《寓居合江楼》），“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桔杨梅次弟新”（《食荔枝二首》），“东风摇波舞净绿，初日泫露酣娇黄”（《游博罗香积寺》），“郁攸火山烈，蹙沸汤泉注”（《咏汤泉》）……山月之清辉，江河之佳气，物产之丰硕，土地之丰腴，汤泉之温暖，无不令其惬意称心，致有终老林泉，久居南荒之想：“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二月十九日，携白酒、鲈鱼过詹使君，食槐叶冷陶》），“以彼无限景，离我有限年”（《和陶归田居六首》），“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迁居》）。诗人尤为惠州朴至民风所染，初到惠州，辄感惠人之好客；“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史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近此翁。苏轼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男女老少相携路首，犬羊鸡鸭竞识其家，酒香扑鼻，未饮先醉矣，人情如此。管宁当无迁志矣。居惠三年轼与父老乡亲饮酒常乐：“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不饮酒，杀尽西村鸡”（《西新桥》）与民同乐，欧阳醉翁之乐不过此耳。诗人笔下，饮食起居全无瘴乡可骇之事。韩愈初食腥臊，惊恐万状，咀吞汗骈。而苏轼入乡随俗，随遇而安，初食槟榔，他“吸津得微甘，著齿随亦苦”（《食槟榔》）；小行菜圃，觉“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雨后行菜圃》）；闲时或与友“绛囊悬荔枝，雪纷剖槟榔”（《薏苡》），或独自“钓鱼丰乐桥，采杞逍遥堂”（《残腊独出二首》）；初食荔枝，不禁为此“尤物”而倾倒，深感不虚此行：“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万物生海隅。……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芦菔味辛，他却以为等同何曾席上之鸡豚：“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撷菜》）。

（二）

韩愈潮州之贬，如临深谷，如履薄冰，故其卵巢之忧、瘴厉之叹、落寞之音，自陈之意，时见于诗文，甚有哀苦万状者，故招后人之讥评，重责者讥之“畏死”食生，有失节概，轻讥者谓之“不善处穷”，怪其能挺立决绝于生死之关头，而倘然不能自持于落寞悲凉之际，终为白圭之玷也。物议纷纷，诚不知韩者。余以为，“畏死”之说，不合愈之实际甚矣，恐亦厚诬古人也。韩愈一向以翼圣教、继道统而自居，所谓“生平企仁义，所学皆孔周”（《赠翰林三学士》），乃其一生之写真者矣。唐自安史乱后，藩镇恃强跋扈于外，阉宦倚宠骄横于内，佛老猖披，儒学陵替，国势凭陵，社会动荡。于是韩愈抗颜而作，抑强藩，斥阉竖，忤权贵，排佛氏，几致杀身，尤挺立不挠，其品行节概，光风霁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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