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探访孙犁

与段华相识因了孙犁先生：在未见他前，就知道孙犁先生给他写过一些信。那些年我对先生的创作十分留心，在遥远的南方也能感应先生的呼吸，我曾四处邮购他新出版的《秀露集》、《澹定集》……早年阅读《白洋淀纪事》，读到水声离开妻子时的叮嘱曾流过眼泪。以后讲授这篇小说，着迷于先生对白洋淀风情描写，那真是充满了诗情的弥久不衰的文字……先生晚年说过，散文创作要质胜于文，要有真情要写真象。这成了我写作的内在要求。在酒会上邂逅段华，我们自然谈到尊敬的孙犁先生，他说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望他老人家……一年后我和他坐在了通往天津的双层快速列车上，段华说先生长年卧于病床上，行动不大方便了。88岁的人了，能在他在世时见上一面，作为心仪他多年的读者，我的心情是庄严而肃穆的。

在百花文艺出版社一间会议室里，我见到孙犁研究会的一些学者们。会前秘书长先生介绍了先生的近况：1993年做了大手术后，1994年还写了些新东西，1995年又病，不再写东西了，于12月中旬住进市中医院，就一直在医院，老病缠身，不关注外界大事，只关心孙子。先生的官能包括说话的官能老化。在研究年会上，一个书法家为先生写了祝辞：“曲终情不尽，依依荡春风。”

下午我和段华还有秘书长带着那幅祝辞前往医院。在医院附近的花店里，我们选购了一个花篮送进病室，先生正在输液，他眼睛闭合着，感觉他呼吸有些困难，全然不知我们的到来。特护说先生近日感冒了，她想叫醒他，被我制止了，我说让先生安静休息。我静静地不出一声地站在那里，看着先生沉入自己的睡眠或身体的病痛中。

他的长脸是那么瘦，骨头凸现，眼眶深陷，白发秃至顶心，长长的干瘪的双臂和长长的细细的如竹竿的双腿无力地放在被单外；病榻中的先生与我想象中的先生无论如何联系不起来。

我在想，就是眼前的先生用他那双脚走过多少穷山恶水，走过多少风云岁月，我仿佛看见先生在晋察冀平原或山区行走的身影，腰带上系着墨水瓶，看见他在阜平的一间屋子里的油灯用土纸抄写的侧影，在动荡特殊的年代，他在众多的选择中选定了清贫的作家生活，在复杂混乱的文化环境里持守他作为一个作家的良知，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进行创作，在他完成不到5万字的小说《铁木前传》后大病一场；10年动荡期间，他终不写一句违心的文字，宁可忍受非人的折磨也要保护一个作家的操守。我想到一个学者说的，孙犁先生的作品是说不透的，里头有神秘的东西值得挖掘，我想是这样的，他是用自己的一生创造了一个文学奇迹，留下了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所以在看见孙犁先生的病容时，我没有悲伤，反而感觉身心安泰平和。

1992年12月，百花文艺出版社一个女编辑抱着一个纸盒子，里头装有《孙犁文集》一套文卷本，先生非常兴奋，感到无比满足，随后出现的是幻灭感，他仿佛看见那个编辑抱着他的骨灰盒，他所有经过的一生都在那个盒子里……但当我从先生病弱的身体旁移开，想着一个人那么容易受到时间的摧折，人生是多么苦难与短促，我为先生感觉到无比欣慰：正如先生所说：一些人的作品一出现就没有生命，他希望他的作品在他死后能代替他活上50年。我想会的，而且将比作家活得更久，代替一个易逝的身体在大地上呼吸行走，寻找他的读者。

(柳宗宣)

《生活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