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毛泽东诗词集》杂想之八

蝶恋花

毛对《蝶恋花》一个词调的节奏、韵律理解得特别中肯，所填两首，词意都贴合调性，充分利用了词调的天然优势，使两者相得益彰；有“煮豆燃豆萁”或者“黄河水煮黄河鱼”之妙。《蝶恋花》的前两韵，韵脚相隔较远。头韵一个舒展的七字句。第二韵由四字句进到五字句，也有舒展流动的势态；假使两句倒过来。它便显出停顿的意味。后边两韵，一句一韵，韵脚很密，口气所以急促。毛的《从汀洲长沙》说：“六月天兵征腐恶，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赣水那边红一角，偏师借重黄公略。○○百万工农齐踊跃，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上片前两韵是个概写，境界宽广，接着两韵收为一个点；下片前两韵最有迅捷的流动感，然后又收止来发感叹。《答李淑一》道：“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他把“杨花柳絮飘扬、上到九重天外”这个意象拍合舒展的头两韵；后两韵写天上的一个情景。下片头两韵，他再次借万里长空的长袖之舞来发掘句式的舒展、流动，“舒广袖”显然舞得并不迫促，拘谨；结尾两韵连用“忽、顿”造成紧急的情绪，又与句式一致。结末的迅速转折，也给词带来些沉郁顿挫意味，它所以比较耐读。

毛自己解释“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中的“泪”是“高兴的泪。”实际上，纯粹的高兴不会讲人流泪。我们常看到运动员拿到奖牌时不笑反哭，可是，假如一个人忽得横财，他会只笑不哭，缘故在于，他没有经历过追求中的艰辛。成功者的泪来源于追求时的苦；一旦达到目的，他心里憋着的那股拼命往前决不退缩的咬牙狠劲儿立即瓦解，心理处于发散状态，从前束缚、压抑的苦也便化泪倾泻。成功的快乐愈反衬出追求的苦，追求的苦愈证实成功的可贵。毛应该说那是“悲喜交集的泪”我们试着把末句改为“笑声顿起飞环宇”，便感到太轻飘了，跟整个词的风调都不谐和，原为它失掉了“泪”中包含的苦难。毛写词时的基本心态，是对革命所付出牺牲的感触，许多亲人丢掉了生命，毛自己也支出了痛苦。毛所颁布的文艺思想，造就了许多不会流泪的英雄，毛自己文艺里英雄所流的泪，他也加以避讳的曲解。也许他不想让自己英雄显得软弱，也许他对“高兴的泪”缺乏心理学上的理解——可是，他自己的心理倒是亲切地感到了那个事实，词笔也真切地传达了那种情感。作家对自己作品的解释，往往叫人大吃一惊。同一切人一样，作家也难以自知，他常像醉鬼，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们前边谈到作家所处的二难境地，他要清晰地传达思想，有时免不掉牺牲艺术。可是，有时他自己都看不出自己传达的东西，他甚至还不理解自己的思想。写作与鉴赏经常驻便是这么一本糊涂账，债务的双方——作者与读者——都不知道已欠、该进多少款项。

贺新郎

《贺新郎·读史》（一九六四年春）：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几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屩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写这首词时，毛的笔头上好像长出舌头的，口齿相当便利，想讲的话都讲得出来。“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屩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这位“风流人物”比《沁园春·雪》里那位风流人物面目清晰多了，在《雪》里，他仿佛阿拉伯妇女戴了面纱似的。毛把古代对三皇五帝的歌颂神化全斥为谎言、骗术，那里边没有什么可取的人物；然后推出另外的英雄榜，列上旧时被指为盗贼、叛逆的造反派。这首词的反封建一目了然。“东方白”表面讲自己这首词还没写完，天便亮了；暗底下隐指他领导的革命已经成功。在反封建这点上，毛把自己的革命看为古代造反派的继续。他没有提到，古代的反封建者最终自己也落进封建的老套子里——这是毛革命的目标与古人不同之处；不管能做到几分

“东方白”是毛的口头禅，看来意思来自李贺；在别的地方，他更直接引用李贺的整句：“一唱雄鸡天下白”，或者引李贺的上半句：“一声鸡唱，万怪烟消云落”；同样指共和国的成立。《贺新郎》的格律，“不过几千寒热”那里，是个上三下四中间略顿的句式，不知毛为什么这样疏忽。我想他这句前边掉了个“只”字或者“也”字。也许是手民误植，不过，领袖的著作，该当不会校得这样疏忽。这首词跟《念奴娇·昆仑》相较，略显平庸，没那样光芒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