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边城山水(沈从文|边城)

    在外来者看来，凤凰的这一片山水是属于沈从文的，属于他文章中的那个世界。尽管这与事实相悖，但却是莫可奈何的事。来凤凰的大都是冲着沈从文和他所表达的那个充满水一样柔软的乡情来的。沈从文写的大都是湘西的人和事。虽然人事早已更替，但老人记述并热爱着的山水却是依旧不变的。看山看水，就会不自觉地走进那一个曾经是想象中的世界。

    古老的官道

    这天下午，我们沿着老街往东走，出城门，到了沱江边。带路的是一位苗族历史文化专家，他叫吴曦云，是黄永玉介绍给我们的。他领着我们走进一条深巷。老吴说，这是一条古老的官道。我们大为惊讶。原以为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小街，没想到它有那么长的历史。它几乎是原汁原味的一条旧时的路。沿着它，从麻阳、怀化方向来的官差、信使，或者是官兵，一路向着边城走来，或是骑着马，或是抬着轿，更多是徒步而行。在一道关门前被卫兵统统挡住，在严加盘问之后，进入到挨近城门的官道。那时，可是战乱频仍的年代，稍不小心，就可能丧命。

    官道沿着沱江一路向南。它由麻石铺出，宽不过两米，两旁一栋紧挨一栋的木楼，靠山坡的一面，还夹杂着石头的房子；靠江边的木楼由于地方太窄，不得不用木杆伸入江中，搭起一面临空的吊脚楼。这些木楼显然也是十分古老的。

    18年前，沈老最后一次走过这古道，是去城外寻找一块自己最后的安息之地。

    在南华山半山坡上，一块大石头立于树丛之中，沈从文就长眠在石头下面。他的表侄著名画家黄永玉为他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沈先生的话："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先生正是从这一条古道走出去，最后又从这条古道走回来，安息在它的身边。

    沉潭地变度假区

    对沈从文记述的沉潭习俗记忆犹新，很想去实地看一看，于是，老吴开着车，沿着沱江边的公路顺流而下。

    两岸山岭一派青葱，山势平缓，山与山之间隔着稻田，河床显得开阔。因为一场暴雨，河水成了褐红色。想想几十年前，那些被绑了去沉潭的犯人，一定没有我们这样的好心情，去欣赏这一路的景色。大约走了20公里，前面出现了一座水泥大桥，沱江在这里一个拐弯，折向东北。老吴找了一处荫地把车靠边停了下来。沉潭的地方就到了。

    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老吴给我们指点当年犯人沉入水中的地方。犯人被装进篾笼，再绑上石块，抛入江中。沈从文在文中曾描述过：一对青年男女，因为通奸，被双双沉入长潭。

    站在桥上，明晃晃的太阳光里，江中只有几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在玩水，几条水牛因为天气炎热，也泡在水中。村妇洗衣的地方，是过去车辆摆渡的码头。两个大水车吱吱呀呀地转着。山麓下的苗寨静悄悄的。不远处，河滩之上搭起了帐篷，县城里的人相约三五知己来这里烧烤。这一发明，始作俑者竟是黄永玉。几年前，他与一帮朋友来这里野餐，没想到仿效者众。这普通的河滩竟成了一处旅游度假的地方。

    抬头望见江湾处那座陡峭的大山，我们又从现实回到了从前。在沈老的书中，它长满了桐树。每到秋天，村人只要背一根木杆上山，从树上打下的果子就沿着山坡滚落下来。苗民把它榨成桐油，沿着沱江，用船运到常德去换取食盐、布匹等日常生活品。

    如今，沱江作为古老的水道也被废弃了，纤夫们激越的船歌号子，早已喑哑。几条小木船静静地躺在渚岸，不知它的主人去了哪里。

    从文祖居

    吴曦云曾在一篇《沈从文的创作与民族意识》的论文中谈到沈从文的苗族血统。为此，他曾去过相邻的贵州铜仁市滑石乡老麻塘村下寨沈从文的祖居地。十几年过去了，这一次他又带我们踏上了去铜仁的路。

    这一天是阴天，老吴竟迷了路。问过两个老乡才找到通往老麻塘的路。

    老麻塘村挨着凤凰，其间只隔着一条小溪。这里地势平缓，绿草如茵。进入这个普普通通的苗寨，不见木楼，只有石头和黄色泥坯砖砌的瓦屋。一群村民在闲聊。见我们下车，都围了过来。一打听，果然这里的苗民有七成姓沈的。据称，沈家的九世祖曾由江西瑞州府迁来铜仁，后升任知县，任期满后即定居铜仁老麻塘。一位叫沈廷伍的村民带我们到了沈从文的祖屋。不久前，老屋被人拆了，在原来的地基上盖起了一栋砖砌的水泥平顶屋。村民都说沈从文是他们这里的人，他们一家都走光后，曾叫人帮看过房子。后来再没有人回来。看看周围的房子就不难想象沈从文的祖居屋是什么模样了。

    午后出村寨，站在湘黔边境，抬头望一眼平缓的山地，这里不久将兴建一个机场，脑海里就突然浮现出沈老坐着木船回乡的情景，世事变化来得如此之快，也难怪沈老逝世才十余年，我们就把他生活过的世界当作遥远的历史来凭吊了。

原载： 《羊城晚报》网络版 2000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