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已无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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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风先生在世的时候，我常去他那里谈天，比较多的是谈周作人、钱锺书，但也有几次说到沈从文。
    常风先生三十年代初与沈从文相识，友谊一直保持存到沈从文去世。沈从文长常风先生八岁，沈从文小学没有毕业，而常风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出身，但我记得常风先生只要一提起沈从文，言语中充满敬意。他常说，沈先生了不起，他不但是小说家，更是文艺理论家和评论家，你要多看他的中国现代作家论，还有《废邮存底》中的文章。当时我没有特别在意，年初常风先生去世以后，我又重看他的《逝水集》，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本书我以为可以说是一本现代文学研究的经典，这样说也许重了一点，但我心中是这样认为的，我总是想让更多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人看这本书。这是一本普通的书，但它又是不普通的，因为它对那个时代中国文坛的叙述很有分寸感。沈从文去世以后，常风先生有一篇怀念文章《留在我心中的记忆》，平静地叙述了他一生与沈从文的交往，在纪念沈从文的文章中，这篇很让我感动。常风先生说：“我一直认为不论什么人，只要认真仔细阅读沈从文的小说，研究比较一下他在用字遣词和造句，表现方法、以及篇章的结构，总会认识这位小说家确实是在写作中不断学习着，试验着用最恰当的字，尝试各种句子的结构，篇章的组织，他总在寻求最完美的艺术表现。他的每篇作品都确实就是一篇新的‘习作’。在这点上我一向认为沈从文先生是中国现代作家中少有的风格作家。”（《逝水集》22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10月）
    今年是沈从文诞辰一百周年，我们纪念一位小说家的逝去，心中有太多的感慨。我常常想，沈从文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作为小说家的沈从文其实早已死去，不死的是他的小说。常风先生和我提到沈从文常是叹息，对于他不写小说，常先生口中总是一句话：太可惜，太可惜。现在想来来，常先生的叹息声中，是对一个天才命运的无奈，更是对一个时代没有让一个天才作家继续写下去的感慨。
    沈从文的命运很让人想起一个时代。沈从文是一个从湘西来的“乡下人”，在旧军队里混了一段时间，来到北京。当时他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但他是一个天才的作家，很少人有他那样对于中国文字的感觉，他写得太好了。那个时代是适于天才生长的，特别是文学天才。沈从文是没有上过学的，但那时的文坛并没有因为他只有小学程度而看轻他。一个有趣的事实是最看重沈从文的恰恰是那些留学欧美的学生，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沈从文是幸运的，如果没有徐志摩，没有胡适，没有叶圣陶，沈从文的天才至少要晚几年才为人认识。
    作为小说家的沈从文早已死去了半个世纪，但人们记住了他的小说。沈从文内心是非常自信的，1980年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中有一句不大为人注意的话，他说，有些伟大的批评家，半个世纪以来，一个二个在文坛上都消灭了，“我自己却才开始比较顺利掌握住了文字，初步进入新的试探领域。”沈从文自信的不是他比别人更有思想，比别人更有勇气，而是自己“掌握住了文字”，对一个作家来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文坛已无沈从文，因为文坛没有再像他那样能“掌握住了文字”的作家，假如还有一个沈从文，一个从乡下来的人，今天的中国文坛还能容得下他们吗？

文坛已无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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