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毛泽东诗词集》杂想之一
毛自述他偏爱豪放,而不废婉约。李商隐最有代表性、影响力的作品,像《无题》一类,该算诗里的婉约派。毛的创作,没有受李商隐的影响,他对李商隐的爱好,也许像白居易对李商隐的向往,原因不出于风调相近,恰由于相隔太远,他自己写不来。李商隐诗情感的缠绵、意旨的晦涩、字面的华丽,与毛针锋相对。他注重用典、句法,而毛绝少用典,更不通句法。李商隐在后代很有势力。整个看来,诗的传统里笼罩着整版的男性气息,而李商隐却特别女性化,写得温情、肉感;他成功地记录了企慕、追怀爱情的悲伤和惆怅;即便内容不关于爱情,诗的特质也常拍合女人、爱情那股调调,在旧体诗中突出打眼。一个人可以没有太白、杜甫似的特别遭际和情感,因而读起他们来不觉得贴心动情;可是无论什么时代,爱情总是人性不可或缺的基本层面,李商隐那种情调也始终有市场。现代的爱情跟古代区别不小了,可是当代还把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一首做词来配曲传唱,成为舞厅的常备曲目;舞厅是当代的爱情基地,这其中可见消息。荣格曾讲到抽象的普遍的女性原型——阿尼玛,我不知它的究竟含义;不过,李商隐在旧诗里也建立了一个极富代表性、象征性的女性形象。人们可以不学他的诗,而无妨爱读他的诗。毛爱好李商隐,也可能只是这种纯粹读者而非作者的爱好。我推测,私底下喜欢李商隐的人,可能比台面上推崇太白杜甫的不会少。
李商隐所效法的大家里,杜甫也跟毛隔膜。毛只偶尔引用杜的句子,比如《蝶恋花》里的“狂飙为我从天落”,即是杜甫《同谷七歌》里的“悲风为我从天来”。不过,这两个单句的风调实际更近于李白。这位被评为古今第一的诗人,与毛形同陌路,倒不难理解。毛《致陈毅》信里讲:“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仔细想来,毛讨厌宋诗,缘故并不止此。用钱锺书的话说,毛自己的气质“高明”而不“沉潜”,跟宋诗的格调靠不到一起。相比较而言,宋人更注重“知性”,而唐人更注重“感性”;唐人以神丰韵美取胜,而宋人以思深虑周见长。宋人讲究字法、句法、章法,爱谈道学、发议论,唐人更关心感兴。宋人刻画物景,穷工极巧,而唐人常象元人小景的逸笔草草,但求情味丰瞻。这些都表现出气质的不同;一个时代的诗里大体流露某种气质,背后当然包括着社会学因素,权且不谈。形象思维的多寡,正与气质的偏向相连带。杜甫虽是唐人,跟李白一样,他的诗风并不能作为唐诗的代表——跟我们想象的相反,一个时代诗风的代表往往不是当时的巨匠,恰是那些相对平庸的小家;巨匠所以打眼,部分原因正由于他在时风里显得格外突出,与众不同,因此也表露出他独立的诗识,而小家所以平庸,也因为他只能从众,或者说,他因为平庸才只会从众;一群羊里,你个头再大,人家未见得服气,跑进来一匹马,那便不得了了——杜甫的诗,毋宁说是远于唐风,更近于宋调的。我们不奇怪宋人对杜甫不遗余力地推崇。杜诗的情感、心思极其深刻,毛的情感宽旷而不深厚,心思高朗而不深远,他不耐烦杜甫与宋人,那是自然之势。
韩愈也是李商隐的效法对象,正巧韩也跟宋人顶亲近。毛《致陈毅》里批评宋人那一段,便把他和杜甫一起举为反面的例子:“又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赋也可以用,如杜甫《北征》,可谓‘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亦有比、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物也’。韩愈以文为诗,有些人说他完全不知诗,则未免太过,如《山石》、《衡岳》、《八月十五酬张功曹》之类,还是可以的。据此可以知为诗之不易。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这段评论里讲,比兴“不能不用”,赋只“可以用”,比兴高于赋。毛还算瞧得起杜甫的名篇《北征》,可是未见得特别推重;所以论“可以用赋”时提到它,但还要对自己这个态度加个前提:因为其中也用了比兴。对韩愈,毛便不大客气了,大半否定,只提出几首来宽贷。诗的成熟史上,比兴出来得早,而赋晚些,这个路径正是顺着感兴到思力走的——这是条自然之路,不但文学,哲学、思想也同样走这条路,便连小孩子到成人都不例外,我们印象里,小孩子兴高采烈而成年人老谋深算。我们不必管这条路为什么非这样走向,只比较一下:毛的气质留在路的前半段,而杜跑到后半段去了。叫他们俩对话,天遥地远,互相间当然不易听见。不但杜甫,韩愈跟宋人全跟他结伴的。韩愈心思、笔路的巉刻,古来也早有定评,毛不会喜欢,所以他把韩大段抹掉,只留下那几首——恰是韩诗里风格疏朗、文从字顺的那几首,否则毛不会看上眼。同样的道理,韩愈在宋人中威望极高,欧阳修一班人都推崇、学习他。唐以后只有李白和韩愈获得过跟杜甫并称的殊荣,而“韩杜”一说好像便始于宋人。毛早年的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颇留有韩愈的侧影,叫人惊讶。然而,这首并不包括韩愈心思巉刻、聱牙诘屈的那一面,虽较健壮,也还够不上“横空盘硬语”。毛未见得有耐性去啃丫叉僻涩的韩诗,他大概从韩愈的流风余沫里受了点沾染,而且一抹就掉,没能渗透进他后来的创作里。
三李之一的李商隐,曾对韩愈下过功夫,写出后代以为可以乱真的《韩碑》。三李之一的李贺,更是韩门重要作家,讲究生、新,保存着“硬语盘空”的韩氏族徽。毛只有太白式的大语,而没有韩门的硬语。我疑心毛对李贺的兴趣,主要是他想象的可佩服;便连想象,毛也走李白的路。他对李贺,好像同方向而不同目标的行人,
www.350xue.com
互相望见,颇觉亲切罢了。毛没有学习李贺的特别风格,只偷过他的句子。三李中,跟毛血缘最相近、意气最相投的是李白。口气的壮阔,想象的雄奇,甚至语言的不过份雕琢,两人都可交流得来。
谱牒学
文艺批评虽不是谱牒学,而批评家都有谱牒气,爱追查一个诗人的祖宗,把古代相近的作家列为他的渊源。在崇拜祖先的中国古代、尊重传统的中国旧诗里,这个习气显得越加浓重;好像批评家干的活儿跟盗墓贼类似,穷挖人家的祖坟,峻刻地掘墓鞭尸,要逼供得死尸开口,承认他老人家所说千真万确似的。
听了批评家的发言,我常疑心,那位后代诗人是否真的揣摸过那位祖师的集子,向他的阴魂讨教过。至少后代常常自己没有自首,而只是批评家在那里做旁证——我们倒也弄不清是不是伪证。诗人对自己的创作,往往不像批评家那样有理性的、考究的认识,他写作时出于直觉、感性、下意识的成份不会少。当然,诗人自己也爱抬出古代大家来,为自己找身份、作广告。好比破落户把自己杜撰为从前的大家族,去吓唬别的破落户——有些诗人还真卖弄自己家世的,像陶渊明和杜甫便把自己的祖宗追溯为陶唐氏,自认为尧帝的后裔;李白更吹嘘自己是唐朝的皇族,只可惜朝廷跟他意见有点儿相左,一直不认他。
这些谱牒学都不必太认真。听惯了批评家的谱牒学,读者还容易造成一个误解,仿佛诗史只是诗史自身机械运动的结果,从而把作品与它的真正源头割裂开来;换句话讲,诗人的祖宗查清楚了,作品的祖宗便不见了。诗人听信了那些谱牒学,尤其麻烦,他受到引诱,可能自己割断自己的生机,掉转头向古人讨生计——批评家一替诗人查祖宗,诗人自己便不认自己的真祖宗了。诗终究是诗人自己情感、思想、经验的产物。一般的技巧、套路,可由基本的文学素养提供,未见得非向哪位古人的专店里去买;即便向特别一位古人学习,那也常出于他拍合了自己的经验、情感,搔中了自己的痒处,否则他不会叫自己感到亲切,引起模仿的兴趣,勾得人死心踏地跟着他转。
谱牒学的反对派为了跟它较劲,常提出“我手写我心”之类口号。清末的黄遵宪说要“我手写我口”,我不照搬他的原话,因为它心直口快,没有注意到“心口不一”这个惯常现象,口语未见得便是心声。这类口号当然可以补救把死人当活路的偏失,可是,对它也要警惕,它底下也藏有陷阱的。它不但可以帮助我们抵挡某个古人的霸道影响,也很可能一般地抗拒向传统的学习,养成浮肿、浅薄的自大狂。对人生稍有阅历和观察的人都心知肚明,爱雄赳赳地喊这种口号的,百分之九十都是肤浅轻妄、急功近利之辈;真正能做出大创新的人,相反地对传统异常敬重,甚至对某些古人迷恋到不近情理的地步,他们中倘也有人唱高调,比例也小得很。轻浮者没有才能和毅力去占领传统,只得躲开它,又求功心切,自然狗急跳墙,“我手写我心”便是他们顶好的借口——我们前边讲到心口不一,在他们身上,口号并非心迹。好口号纵容了坏习惯,好理论实际会起坏作用,这种现象我们在人生、人世的各处都看得见。(理论与实践的别扭,是古来人类生活里极可注意的恒常状况,因为理论不会自动地进入实践,非得经过人转手,可是人非常不可信,他像贪官似的,什么东西经手,都得剥层皮。建造理论时,在逻辑上预设这个理论是普适的,人在它的逻辑范围之内;可是一到实践,不但实践由人把握,理论也由人选用、抟弄了,甚至连建造它也是人干的,在逻辑上它沦为人这个主体的对象。建造理论时,它跟实践是镜中映象那样的互相同一、互相重合的关系,经人一抟弄,它们同成为人的对象、工具,这个同一立即破碎,好比打破镜子,形影再不能看。这个问题关涉到认识论,也关涉到人在世界中位置、人与世界的关系,这里不便详谈。)
读《毛泽东诗词集》杂想之一
tag: 诗词 毛泽东 高一同步辅导,高一册同步教学,高中语文知识,语文教学 - 高中语文 - 高中同步辅导 - 高一同步辅导
栏目导航
- ·《闻一多名作欣赏》·谢罪以后
- ·徐志摩<爱眉小札>:爱的全体验
- ·快速筛选文章信息
- ·徐志摩名作欣赏《泰戈尔》
- ·读《伊索寓言》——启发学生认识生活真
- ·《我愿意是急流》教学参考
- ·试论《呐喊》、《彷徨》的艺术风格
- ·《物种起源》导言——达尔文
- ·由对《荷塘月色》的问题整合谈高中语文
- ·《滕王阁序》同步素材—— 初唐四杰研
- ·悼志摩(林徽因)|再别康桥|徐志摩
- ·《鸿门宴》通假字(全)
- ·《闻一多名作欣赏》·纳履歌
- ·神话诗人——海子
- ·论语做人格言
- ·情和理(庄子)
- ·侧看庄子:古老阅读的现代体验
- ·重庆谈判期间毛泽东同志答路透社记者问
- ·毛泽东诗词选
- ·读《毛泽东诗词集》杂想之六
- ·毛泽东的诗|毛泽东|沁园春 长沙
- ·感怀《大堰河——我的保姆》
- ·花未眠板书设计
- ·高一(上)语文期中试题
- ·里尔克传——第三章 萨洛美和俄国
- ·论语别裁
- ·微子篇第十八(论语)
- ·《我有一个梦想》指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