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作品选:樊家铺
浏览次数: 613次| 发布日期:12-29 13:48:22 | 高三语文同步辅导
标签:高中同步辅导,高中语文知识,http://www.350xue.com
吴组缃作品选:樊家铺,
吴组缃作品选:樊家铺
二
“低低低低低”那军号也照例吹奏起来。 那矮子抗起“过山龙”,颠起脚尖象一只鹿似地窜了出去。 队伍集好后,那威武的长官再发一声号令,打起雨伞,跨上马背;自己压在后面, 踉踉跄跄地向北路去了。 “奶奶的!”乞丐的堆里喧哗起来,有的这么喊。 “你们不打算搬走吗?”茅铺门口的妇人问。 “搬他奶奶的!” 线子嫂却不曾有兴致和那些乞丐们打谈。她听了她大哥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象听 到一个霹雳,冒出一身热汗,满肚子起了疑团,掩上板了,回到屋里。 刚走到里面板房的门槛上,她突然象疯了似地三脚两步重新跑出茅铺,跑出过亭, 喘着气向北路上喊: “大哥!大哥!” “低低低打——打——打得打!” 那别扭的军号声已在远处,队伍跄跄踉踉地快走近山坡了。 线子嫂瞠着眼睛望着队伍的影子,呆了许久,憔悴的脸上渐渐泛出灰白颜色。她觉 得她的心肝在腔子里象个小老鼠似的乱跳乱窜,她觉得她脚下踹着棉花。 她把那双干涩的眼睛揉了两揉,想镇静自己。半晌,回身走到铺里,掩上门,坐到 板房的门槛上;曲着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托住贴有膏药的太阳穴。 她的头脑象受了突来的一击,非常昏乱。 渐渐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一天黄昏时候,一个满头长发的粗大汉子走进来,手里捏着一把芦杆,亮着熊熊的 火光。火光里显出一张狞恶的醉脸。 “哎呀,不是老扁担吗?”自己惊了一下,问。 “小狗子呢?” “上城去了,就回来。” “怎么还没吃饭?” “作与化他在城里吃了再来。” “你晓得吗?我同他约好了,有事。” “他没说起。什么事?” “回头告诉你。” 不久丈夫就推门进来。两个人把炊壶底上凝结着的烟煤各抓了几把,涂满一脸。 “你们打算手么呀?”自己牙齿也抖颤起来。 “你莫管。” “小狗子,你可做不得那事呀!你……” “也要试试看;”丈夫镇静地答。 “那不行,我不许去。”扯住他的裤带。 丈夫把自己一推,两个人拉开铺门飞跑地走了。 这一晚自己不曾睡觉。 到三更时候,才听到时的叩门声。开了门。丈夫回来了:黑色的脸上露着一张紫红 的嘴唇,唇上挂满牙齿血,浑身瑟瑟地抖着,踉跄地走到里面板房里。 “当是个大财喜呢,他娘的!”两片红嘴唇不住地震抖,喘着粗气,说着,抖着手 在腰上的“通海带”里摸着;摸了一会,掏出八块大洋,两张钞票,另外一只金镯,望 饭桌上一丢。 “要死嘞!是那一家?” “西山山。好利害的眼睛呀,一见面就认得我了,就喊,就抓我。” “认得了,啊?”睁大眼睛嚷。 “低声点!--老陈兜胸给她一拳。翻在阶台上。老陈还不放心,拿了一只铜香炉 没头没脑给她一砸。” “要死!”自已禁不住叫一声。 “低声点。我说,这可是你自己讨死的啦!--自己讨死么!” 线子嫂坐在门槛上,迷迷胡胡,把这些情翻来覆去地想着。但是越想心里越象火烧。 她拿不出什么主意来。她渐渐把头低到膝盖上,用手捧着。坐了多久她也不知道。 外面有个人推了门进来: “有人在家么?” 线子嫂猛的从昏乱的思绪里惊醒,抬起头,从门槛上站了起来。 “谁呀?” “是我,板奶奶。” 那人走近了,撕开嘴在笑,露出两个金牙;穿一身华丝葛旧夹祆,脚上的胶交雨鞋 发亮,例提着雨伞;瘦瘦的长方脸,平顶的头。线子嫂认得他是县衙里的“班副”,顿 时心肝跳到喉咙里。 “七爷什么事?”线子嫂努力镇定了自己,闲闲地问。 “没事。——到分界渡有点小事。路难走。进来喝碗茶。” “多久没下乡了。” “并不久。上次提一个佃户旧案,过这里,天晚了,我没进来喝茶。” “真丢丑,茶还要现烧。没生意,七爷。” “不忙;你慢慢烧。” “是呀。那佃户什么事?”说着走到灶沿前去烧火。 “还不是那些事。——眼前,各事都难。种田的更难:年成不好,稻价又只是落。” “是呀。” “你说种田的难呢,田东家还要难:开支大,钱粮附加重;稻价落,钱粮税捐不 落。” “那事归根怎么判的?” “还不是那回事?佃户欠两年租钱。自然不是他不肯交,是交不出。是个福气人家, 家口实在不轻。——可是田东家不能依呀。你一年不交,两年不交,东家要产业做什么? 是不是?” “唔。” “县长是个善心的人,凡事都马虎。只打了几板子,押到‘三班’里。我看他可怜, 人也老了。——是个老头子,那佃户。” “是呀。” “我这个当衙门的,不行。天生我吃不得这碗饭,我心肝软。看见差不多的什么事, 能帮衬人家的,我总要帮衬。人活在世上做什么?吃了这碗衙门饭,是没法。我不行, 我总要帮衬苦人。” “七爷是好人。” “这话可只有你说。人家可不然,背后就骂我。所以,好人也难做。——还是说那 佃户,我叫他家里拿出几个小钱赏赏班里的弟兄。弟兄也都听话,好打发,也就放了。 租钱好说,叫他慢慢做了还,总得还。” “那是呀。” “狗子官不在家吗?今年收成总不差?” “进城了。还是前天进的城。七爷没见他?”说着肠子里一阵热,象被开水浇着了 一般的感觉。手里抓着一撮茶叶望碗里放,撒满了一灶沿。 “只要年成好就行。”班副好象不曾听见她的话,自管自接着说:“铺里生意冷淡 点,不碍事。碗里没了,锅里有。这就行。” “那里话呀,七爷。种着六亩几分田,去年就是借债付的租钱了。” “今年的总没借债了?” “怎么没借债!”线子嫂心里一跳,睁大眼睛说。但随即镇定了,说:“呃,比去 举总算好点子。” “狗子官人能干,我就喜欢他。” “七爷疼惜。” “不是。我喜欢他的‘七仙女下凡’。那,那,唱的做的都到家。身段,——那身 段!板奶奶,他打扮起来比你强。我不说偏心话。——也多年没唱了。” “是呀。” “那年正月里,听说这里有戏,我特意来看。果然,‘七仙女下凡’。隔壁老三扮 董永。卖身葬父,孝心感动天心。狗子官的七妹。我说,板奶奶,不怪你两口子恩爱, 我都爱,吓吓吓!” “七爷说笑话。” “不是笑说。多场子我真还想着。” “一个热腾腾的樊家铺,人都散尽了,七爷,只好叫他一个人唱给你看。” “所以呀,我这是说笑话。就有人,也唱不得。地方上这样紧急!——这两天风声 好个紧法呀,板奶奶。” “是呀,听说五龙山又有信给衙里?” “岂止五龙山?就是西南乡近来也出了几件抢案。” “是么?”线子嫂平静下来的心,突又起了震荡。脸上喷满热气,低着头把开水冲 到碗里,送到班副面前,说:“七爷,你用茶。” “得罪。”那班副把手里的烟蒂扔了,吹着碗里浮着的茶叶。 线子嫂重新坐到门槛上,瞪着班副那尴尬的神气只是凝神。 “出了几个抢案,还有一条人命。” “人命?” “事情你听到了,这么近?县里刚晓得。打算明天去验尸。” “那里的事?没听人说。” “做案子的你总认得:挑八根索的陈扁担。长头发,大个子的那一个。他的担子老 是一百多斤。记得这个人吧?” 线子嫂制止不住突来的激动,不自觉地站起来,又坐下,嘴唇抖着,要说什么,但 没说出来。难怪,年头太坏了,那个存心要坏人?也是没法。“这事人赃都有了,前天 捉住的。是前天。” 看见对方埋下头,用双手捧着;他喝了一口茶,有意长长地叹一口气,说: “他太心急了,那老陈。胆子也痴大,不晓得忌讳:他把一条金石——并不是全的, 是包全。——想拿到城里去换钱。天黑了,把守城门的团丁不放他进城。他当是平常时 候,不要紧,就和那团丁吵起来。那团丁是个衙里的老衙队,是个‘老公事’。这就该 倒霉:要是个本地的土团丁,事情也就罢了”。 线子嫂原还唔呀唔地答应着,这时却没有声音了。班副不管她,索性说下去: “那‘老公事’要搜他。一个心虚,不让搜;一个想,你不让搜,我偏要搜。这样, 就抓到局子里。一搜,果然,搜出那根簪子来。还有五张上海钞票,一块的。”又啜了 一口茶,“问他,你那里来的金簪和钞票?这家伙是个脓胞:担子是挑得,一百多斤, 一把牛气力;却是个李逵哥,肠子是直的,没心窍。头一句就问呆了,答不上。局子里 把他扣住了。第二天,--就是昨天。昨天就送到衙里。起初不肯说,上了夹棍,还不 说;火链子烧红了,拿出来了,不能不说了。” 线子嫂半天没作声,突然双手捧着脸,号哭起来了。 “这怎么说,这怎么说,板奶奶?--我清楚!他是诬攀的。我清楚,我清楚,板 奶奶。” 班副扮着正经的脸子劝说着,走去拉她。线子嫂不理睬,摔开班副的手,象个小孩 子似地拍着膝盖一仰一合放大声音嚎啕着。 线子嫂嚎啕了一会,忽然止了哭;牵起衣角抹抹眼泪,抽搐地扁着嘴,使劲忍住哽 咽,说: “七爷,七爷……”喊了两声,又重新伤痛地呜咽起来。 “我清楚,我清楚。他是吓胡涂了,就诬攀你狗子官。” “七爷,七爷,这事我只好求七爷。”呜咽着,歪抽着下巴,走到班副跟前,象要 下跪的样子。 “这怎么说!这怎么说!板奶奶?你要折我的寿了。快莫,快莫!我王七还想再活 两年。”一边说,一边托住线子嫂的手膊,放她回门槛上,说:“我还要你来求,板奶 奶?我们多年交往,狗子官是我的朋友。我要你求,我今天就不会自己上门了。” 线子嫂连连手工擤着鼻涕,还在哽咽。 “狗子官是黑天大冤枉,我清楚。我把事情谈谈完,免得你有驮了冤屈,不找头不 找尾;那陈扁担照实说了:说东西是西山山地藏王庵里的。‘案上’把‘击子’一拍, 说:你胡说!庵里那里来的金簪和钞票?——‘案上’是个好人,不昴得这里的庵,都 有点田,手头头上来?板奶奶,你放心,尽管放心。昨天没开审,收在收在收在……” “人是收在那里呀?”她不哭了,很着急地问。 “所以稍稍不好办呀。要是在‘三班’里,凡事我作得主,不就好办了?” “‘大号子’?” “人命。枪案,怎么不过‘大号子’?所以这事我有点合现热不好办,的确不好办。 这是在‘头班’的手里。我们这‘头班’,是个侉子:铁面无情。就是因为我这做朋友 的没用处,帮不得忙,我才来和板奶奶商量商量。总要想个法子。” 线于她重新呜咽起来,歪歪倒倒再走到班副跟前,哽着喉咙说: “七爷七爷,替我替我做做主。” “板奶奶,这不是哭的时候。你坐下来,坐下来。我们慢慢商量,总要想个办法。 狗子宫我们好比亲兄弟,亲手足。这事我也脱不得责,还要你求?我自己要出力。我把 情形讲给你听:那陈扁担招供了——攀了,是攀了狗子官。‘案上’当时就发出传票。 两个弟兄,傻里八气的,也不和我说,一径到街上找;一找就在阜丰泰找着了。找着了, 也不通知我,一径就交到‘头班’里。等我晓得这事情,生米煮成熟饭了。我心里一急, 我想,人命关天,这个,狗子官吃不了,我得尽点力。我就去找‘头班’。‘头班’晓 得我好管闲事,喜欢周全人,把我兜脸一顿骂,回我三千八百里!我也放下脸子。-- 我心肝是雪白的,板奶奶,我不怕他。我说,这人是我的至亲把弟,是个正品人。你要 是当真办他,你就先办我。‘头班’也究竟到底是好人,见我这么一说,嘴里就松了。 说,既是这样子,大家都不外,我也愿意帮衬。看他口气,光景可以不把事情闹穿,可 以掩盖过去。光是可以掩盖。不过,‘头班’肯帮衬,他手下那班虾兵蟹将,通不过。 我去说,我去疏通。我说,这人是我至亲把弟,大家看我这破面子,要包圆。那些弟兄 究竟眼光浅,看不远,还是那一套:要我给赏钱。——衙门里的事,唉,真是他娘的! 我说,这可不行呵!我这把弟是个种田的,这两年年头这样,板奶奶的饭店菜棚也都没 生意。你们都清楚,叫他到那里弄钱?不是存心要迫坏人?” “什么数目呢?你直说吧。”线子嫂不耐烦地说。 “板奶奶,那就不能依他们了:头班里上上下下总共就十五六个人。你一人给个一 双手,你就只好请财神爷爷了,还了得!现在,我不能依他们。狗子官狗子官,--” 那班副说着,掉头向那瓮口窗里看看天色,忽然说:“哦呀,我要误事了!怎么天就要 黑下来了?怕还有大雨。我还要到分界渡,还有十多里山路。我坐不得了。这样子,板 奶奶:你随便借借看,你老太太路太多,借借看,弄到几个算几个。交把我,我要拿我 这个破面子和他们碰碰看。在往年,就好办。这几年衙门里的弟兄也真是干滩上的鸭子, 不给几个总不行。” 那班副说着,站起来,拿了雨伞,走了两步,重新回头说: “板奶奶,你放心。过堂的时候有我,我要尽力。人不会吃苦的。掩盖,也总有法 子掩盖,你放心,交在我身上。你也宽宽心。不要悉。不要急。” 线子嫂望着那班副的后影,直瞪着眼。半晌,半晌,突然奔到板房里,倒到床铺上, 双手捧着睑,呼天抢地地号哭起来。
吴组缃作品选:樊家铺
[审核:三人行学习网]
tag: 吴组缃 高三语文同步辅导,高中同步辅导,高中语文知识,语文教学 - 高中语文 - 高中同步辅导 - 高三语文同步辅导
栏目导航
高三语文同步辅导 推荐
- ·人生的境界教学目标
- ·勾引是一种幸福的沉醉——赵鑫珊所说的
- ·戈多·等待·戈多|贝克特|等待戈多|
- ·杜甫简介
- ·也谈阿Q
- ·“精神胜利法”是阿Q寻找精神家园的方
- ·以变说变[《变形记》教学札记]
- ·说“木叶”探究活动
- ·杜甫律诗五首
- ·冯友兰境界说的方法论评析(节选)
- ·《杜甫律师五首》教学设计示例(一)
- ·《语言与文学》教案设计
- ·李白书生气
- ·美学与艺术略谈|中国艺术表现里的虚和
- ·替阿Q挽回点面子
- ·我国古代小说的发展及其规律
- ·中国哲学简史(冯友兰)
- ·我国古代小说的发展及其规律(教参——
- ·守护月亮的树__忆庄子
- ·晚年冯友兰
- ·我读寒山寺|重新创造的艺术天地|谢冕
- ·林庚
- ·《阿Q正传》何以跑进了《彷徨》
- ·波羅蜜忍辱研究---阿Q型忍辱
- ·这个阿Q令人作呕——评电视剧《阿Q的
- ·鉴赏《阿Q正传》展示阿Q心理的手法
- ·《阿Q正传》.“鲁迅人学”.阶级论
- ·屈原列传(词句疏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