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昨天和今天

　　一
　　我们散文的历史绵长久远，大体上可分为两个大段落，前两千年和后一百年。
　　前两千年中，散文在它自己所走的道路上，虽也常有一些兴衰起落，但基本格局不变，始终和诗词并称为古代文学大地上的长江黄河两大主流。
　　大约一百年或一百五十年前，地震风暴海啸袭来，散文和诗词一样，这两条主旋大河，也都淤塞成了支流小河。稗官野史的小说，在前两千年间，原是一条支流，但在这后一百年间，反而变成了汹涌澎湃的主流大河。
　　为什么会有此变化?
　　变化起于近世文化的多元化。
　　我们有三四千年历史的传统文化，在和西方文化交遇、对抗、冲撞、认同之中如何融合?这两种文化都是强势文化，冲撞、融合的过程，已历时一百多年了，但前景仍是模糊、浑沌、朦胧状态，难以清晰地认识。这就是我们整个现代社会普遍遇到的，两种文化冲撞和融溶的奇异景观。这异景奇观，也因此而成了现当代散文所遇到的，两种文化融溶的背景。
　　二
　　我们的传统文化，在和西方文化的强烈冲撞中，使两千年基本不变的社会形态，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还在继续变化中，没有定型。强烈变化中的社会生活，极为丰富多彩，社会的精神需求，也空前旺盛。片片断断地表现社会生活，表现情感世界的诗词散文，不足以表现此丰富多彩的生活，也不足以满足此旺盛的精神需求。诗和散文，可以顺畅地通达细腻深沉的情感世界，但对巨大深刻的社会运动，往往乏力。于是，波澜壮阔、容量极大的小说，主要是长篇小说，自然地取代成了文学的主流。形成了文学的主流和支流易位的局面。
　　历史使命，社会责任，精神需求的易位，只是文学样式的易位，并非同时也自然地形成了艺术质量的易位。有高质小说，劣质散文，同样，高质散文，劣质长篇小说，也同时满布读者眼前。
　　三
　　作为文学材料和工具的文字，在此新的社会历史形势下，也不得不发生相应的变化。市井白话，替代了儒雅文言。使用了两千年的文言字词音韵格律等，或废置不用，或需作脱胎换骨的改造。这就从根本上，拆了古典诗词和古典散文的台。
　　古典散文和格律诗词，都是极美的极成熟的文学样式。但时光流转，岁月无情。古老的两千年过去了，新的世纪开始了，新的社会形态在生成。社会在转型，文学也在转型。文学的过去和现在之间，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异同?
　　文言诗词散文，和白话诗词散文，是母子关系，但儿子和父母毕竟是两代人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两代人间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情感情绪的表现形态等等，都有了极大的差异。但似曾相识燕归来，文言的古典散文诗词，和白话的现代散文及诗，仍有薪火传承的联系。
　　一是中西华洋的冲撞和融溶，二是传统和现代的冲撞和融溶，三是散文、小说，诗，相互间的冲撞和融溶。
　　这三方面的交汇融溶，逐渐使一种杂交的，新的文化形态，文学形态，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地，悬浮在文苑上空。
　　古典的两千年过去了。百年前开始的现代散文过渡期延续至今。成熟的新型的新世纪的现代散文，有待于未来。
　　四
　　文化杂交，文学杂交，会出现新的美的优势物种。现仍处于从杂交到定型前的漫长渐变过程中。此时，常会出现种种不伦不类、非驴非马的物种。
　　西方的小说和诗歌，有些未经融化的、生涩的成分，直接挤进现代中国文学中来。这些硬性塞进来的、倒装句法式的东西屡见不鲜。传统文学中，直接插入西方小说、诗歌原模原样或略加变化的细胞、血液、骨肉。中体西用，西体中用，华洋并生，宾主杂坐，边缘模糊，乾坤浑沌。文学，出现了众多杂交而尚未融溶定型的品类。
　　五
　　从艺术构成来说，古典散文和现代散文，都是由叙事、抒情、议论三种方法结构而成。但古代文言和现代白话的结构方式，又是大不一样的。
　　散文，诗词，小说，在古典时代，原是三种不同的文学样式，形态各异，边缘清晰。但在这近百年来，互相渗透，彼此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古典的散文、诗词、小说之间，原来十分明确、异常清晰的分界线模糊了，甚至朦胧难辨。出现了多元化的许多新文体。用散文方法结构小说的，称作散文小说。用小说方法结构散文的，称作大散文。用散文小说方法结构白话诗的，是为千行万行长诗。在现代的白话散文世界中，叙事和抒情联姻的，被称为散文诗。突出议论或叙议结合的，被称为杂文。单纯叙事的，被称为说明文、应用文、通俗散文。
　　那么，还有没有和古典艺术散文脉络传承的、现代的白话艺术散文?
　　由古典散文转为现代散文的近百年来，散文大量发展。近一二十年间，有了每天数千家报刊对散文的无限需求，人工制造的散文洪水，便狂放地四处漫溢，在广阔的平原上无边无际无止境地泛滥。成了五光十色无限膨胀的散文肥皂泡。
　　翻开报纸副刊，每张报每天都有四五篇七八篇散文。加在一起，出现在全国报纸上的散文，每天竟多达数千篇近万篇。这是些什么散文?绝大多数是叙事方式的说明文、应用文。内容也多是旅途风光，古迹揽胜，思念旧友，回忆往事，或以日常生活中一两件小事为道具，抒发某种感慨，某种旧情或某种新情。散文的世俗化，甚至庸俗化、平庸化，成了当代散文的主流。散文，一度屈从于政治权力的伪崇高，现在又低眉顺眼地屈从于金钱权力的贪婪卑污。
　　散文应表现世俗，但须超越世俗。与世俗同步同伍者，多为应用文、说明文、通俗散文。散文起于眼耳的直觉，但又必须超越直觉。能超越者，方有条件成就艺术散文。
　　当代报刊上，真正的艺术散文，实在太少太稀罕。那种将叙事、抒情、议论，用斧凿方法拼拼凑凑的散文并不少，说明文、应用文，无限膨胀。像古代经典散文那样，真正将叙事抒情议论融溶为一的艺术散文，简直如同沙海淘金。
　　通俗散文，以叙事为主，是实用性散文。艺术散文，需要营造意境，是欣赏性散文。
　　六
　　人们说散文的特性是散。诗词有音韵节律的约束，小说有人物、故事情节的规定性。散文，散之余，还有没有某种约束，有没有某种规定性?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一堆木头，随便拼搭，不成家具。
　　白话诗和白话散文，是自由的文体。自由，是任其无限放荡，还是也有某种规定性?没有规定性，如何测定其质量?
　　话与文，说与写，语言与文字，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等等，原是一体两形。既同又异。概言之，文字和话语异体，散文，并非散话。
　　说话，是最自由最无拘束的思想情感表达方式。说错了，可以重说。辞未达意，可以随时插入注释。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可以随意交换宾主位置。即使是说同题的话，也可以各说各的，可以随意交谈交流。说话，毋须布局，毋须章法，率性为之。话，存在于流动的时间中，它的表达方式是说。文，存在于凝固的空间中，它的表达方式是写。说话，不一定着意遣词用句。散文，必须选取和使用表现力强的，或绮丽华艳或简洁洗炼的字词文句。
　　白话散文，可以使用白话的词语。但它毕竟不是口头语言，归根到底，它是书面语言。是散文，不是散话。现在报刊上大量无边际泛滥的散文，甚至某些汇而成书的散文集，往往是文的成分少而话的成分多，名曰散文，实乃散话。
　　报刊上名曰散文的文字无限泛滥，似是散文的繁荣景象，实是散话膨胀成肥皂泡，唾沫四处飞溅的奇异散话景观。
　　七
　　文字和说话的区别，还可见之于评书艺术。扬州王少堂，是长江下游有名的评书大师。他死后，人们根据录音，把他说的书，按照章回体，整理成文字本出版。一字不漏，一字不易。结果，出乎意外，这部书读起来非常艰难。原来极为引人入胜的评书，变成了覵覵嗦嗦，拖拖沓沓，无情无趣无序的文字堆积。
　　长篇评书的“说话艺术”，并不等同于长篇小说的“文字艺术”。
　　八
　　艺术是自由的，它要冲破约束，但又不得不接受某种特定的约束，服从于某种规定性。足尖的约束，产生了美的芭蕾舞。竹孔的约束，发而为美妙笛音。没有音韵格律的规定性，如何体现古典诗词的美?
　　散文的规定性，便是叙事抒情议论三者的融溶为一，因而需要讲究意境。即使一件单篇散文，这三者可有侧重点的不同，但仍是三者融溶为一，仍须营造意境。这便是艺术散文和通俗散文的不同之处。
　　艺术发展的极致，便是程式化。昆曲、京剧的程式化，把昆曲、京剧推到了艺术的顶峰。程式化，是艺术某种高度的体现。但程式化又制约了艺术向更高阶段的发展。于是，需要变法，需要新的文体。
　　美，很美，能不能更美，以至极美，绝美?
　　作为散文家的个体，也会有个人的程式化。若钻进自己设置的程式套子里，以为很美，或确实很美。但不愿破茧，不愿钻出自设的套子，那也难以发展。前有杨朔、秦牧。后来者也不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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