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玉的人格——自司马迁对宋玉评介的客观依据与主观倾向谈起
摘 要: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宋玉有“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的评介,学术界有人曲解太史公的本意,认为宋玉是没有气节的文人,我们对司马迁的宋玉评介,从客观依据和主观倾向两方面进行了分析,认为司马迁对宋玉基本是肯定的,“从容辞令”,肯定了宋玉的文学才能,“终莫敢直谏”,则是在肯定宋玉微谏的同时,对其没有达到直谏程度表示了遗憾。因而,以司马迁宋玉评介为据来否定宋玉人格的说法,事实上是没有根据的。
关键词:司马迁; 宋玉;评介
《史记·屈原传》后有一段关于屈原后学宋玉等人的评介,其文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这里司马迁对宋玉等人“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的评介,成为后人评论宋玉的最可靠的依据,然而有些宋玉评论者,曲解了司马迁的话,据此断言宋玉是没有气节的文人,甚或将宋主丑化为背叛师门、谄媚权贵的小人,致使被古人看做与屈原并列、人称“屈宋”的战国末年的著名文学家——宋玉蒙受了不白之冤,更以错误的导向,误导了解许多不明真象的读者。有见于此,本文拟就司马迁对宋玉评介的客观依据和主观倾向进行梳理与分析,旨在正确理解司马迁对宋玉的评介,使人们公正地了解宋玉,拨乱反正,以正视听。
一、司马迁对宋玉评介的客观依据
据史料记载,司马迁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评介宋玉的人,宋玉之人赖以传世,司马迁功不可没。众所周知,太史公著史,多有所本,鲜有妄言,态度谨慎,可谓信史,班固于《汉书·司马迁传》赞之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又知司马迁去宋玉之世不远,更曾亲历楚地采风,“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汉书·司马迁传》),他对宋玉事迹必有所了解。故知司马氏评介宋玉定有其所本,当非凭空作论。玩味司马迁评介宋玉“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语,其意有二,一是行为上“终莫敢直谏”,一是作品中“终莫敢直谏”。考《史记》之前之历史资料,已无有宋玉事迹的只言片语,司马迁之所据已无从可考。然有汉一代有宋玉作品传世,《汉书·艺文志》记有“宋玉赋十六篇”,《汉书》研究者认为,班固的《汉书·艺文志》本于刘向父子的《七略》,刘向,西汉末期人,据此可知宋玉赋在西汉必流传于世,这当是可知的司马迁评介宋玉的重要依据。
考传世的宋玉作品,《楚辞章句》存有《九辩》、《招魂》两篇,《文选》存有《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五篇,《古文苑》存有《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六篇,《文选补遗》存有《微咏赋》,《历代文纪》存有《报友人书》,明无名氏抄本《宋玉集》存有《高唐对》、《郢中对》,总计十七篇,其中辞二篇,赋十一篇,对问三篇,文一篇。关于宋玉的作品,前人受疑古思潮的影响多有所怀疑,自1972年《唐勒赋》出士后,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散体赋在战国末期的存在,学者才重新审视宋玉的作品,认为对传世的宋玉作品,在拿不出可靠证据的情况下,应承认宋玉的著作权,于是将《楚辞章句》中的二篇和《文选》中的五篇视为宋玉所作,我们认为除此以外,《古文苑》中的六篇与《文选补遗》中的《微咏赋》也当是宋玉所作。
纵观宋玉的作品,从内容的角度说,有取悦于君王的,如《大言赋》、《小言赋》、《舞赋》;有于取悦君王中略带微讽的,如《高唐赋》、《神女赋》、《微咏赋》;有全篇讽谕君王的,如《风赋》、《钓赋》;有自我辩解的,如《登徒子好色赋》、《讽赋》、《对楚王问》;有应用型的,如《招魂》;有抒情型的,如《九辩》、《笛赋》。其中具有讽谏内容的作品,若《高唐赋》、《神女赋》、《微咏赋》,暗讽楚王的yin乐生活;若《风赋》,借物为说,喻指君王与贫民的贫富悬殊的阶级差别;若《钓赋》,托事明理,倡扬儒家的治国之术;若《九辩》,则抒写贫士失职,众小当道,怀才不遇的愤懑;若《笛赋》,则抒写亡国之痛,有昭示楚人“安心隐志”再图复国之意。这些作品,除《九辩》讽谕较为直白外,余皆迂曲其说,从宋玉作品的内容看,司马迁说宋玉“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基本符合事实。从宋玉作品编年的角度说,《大言赋》、《小言赋》、《舞赋》、《高唐赋》、《神女赋》、《微咏赋》、《讽赋》、《风赋》、《钓赋》等当是楚襄王时的作品,《登徒子好色赋》、《招魂》当是楚考烈王时的作品,《九辩》是考烈王死后宋玉失职后的作品,《笛赋》是楚国灭亡后的作品。以此为线索,我们可以看出,宋玉的作品内容是在不断变化的,是随着楚国形势的变化而变化的,是随着作者思想的日益成熟而变化的。其早期的作品以取悦君王为主,逐渐开始有了“劝百讽一”的倾向,直至托物讽谏,到了宋玉晚年,《九辩》中的讽谕方显直接,而《笛赋》则又迂曲其说,委婉写意。司马迁当注意到了宋玉作品的这种变化,他的评语“终莫敢直谏”中的“终”字便透露了个中的寓义,然而司马迁对宋玉作品的变化过程并未记叙,只是说出了“终莫敢直谏”的结论。这里提请大家注意,司马迁说宋玉“莫敢直谏”是与屈原比较而言的,是指出宋玉不如屈原的地方,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并没有彻底否定,或恶意贬低宋玉之意。其实,从发展变化的眼光看,从人生主流思想来看问题,成熟后的宋玉,经历了楚国沧桑变化的宋玉,是应该肯定的,他心系国家,即使失职落拓,仍关注楚国兴亡。尽管他只是个文学侍从,但并未只作“倡优”之事,尽管他“终莫敢直谏”,但必竟是有所谏,尽管他不如屈原刚直,但仍有屈原精神。后人将屈宋并称,当不是只着眼于二人的文学贡献,也是对他们人格精神的称许。司马迁能在《屈原贾谊列传》中提及宋玉,也是将宋玉视为屈贾的同道,这表现了司马迁对宋玉“莫敢直谏”的一定程度上的理解,只是略感宋玉尚有所不足而已。
二、司马迁对宋玉评介的主观倾向
中国古代的史家,自孔子作《春秋》以一字为褒贬以来,在著史中就带有各自的主观倾向,无论官修者、私修者,莫不如此。司马迁著《史记》更是具有鲜明的独特的史学观,他在《报任安书》中声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就是他向世人公示的他著《史记》的创作目的,其中“成一家之言”则是公然宣布他的《史记》是“一家”即个人的史学观的实践。在这样一个大前提之下,我们可以推知,司马迁笔下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莫不渗透着他的喜恶褒贬,他的主观倾向。
关于司马迁的史学观,是一个大题目,我们这里不准备展开去谈,而只欲说一说与其对宋玉评介相关的问题。司马迁关于宋玉的评介是附于《屈原贾谊列传》之中的,按照《史记》的体例,凡合传者,合传之两个或几个人物都有着明显的相关性,就《屈原贾谊列传》而言,屈原、贾谊二人都是著名的文学家,后者又是前者的追随者、崇拜者,而二人的人生经历都是有志难成、怀才不遇、愤懑一生,二人之死更都是悲惨的,屈原之沉江辞世,贾谊之积郁亡命,均令人痛悼,可谓悲剧人生。我们知道司马迁对这两个人是充分肯定的。就附于《屈原贾谊列传》中的宋玉、唐勒、景差来说,司马迁记叙这三个屈原后学,决不只是因为他们“从容辞令”,是屈原辞赋的承继者,应该说,他们的生活遭际也有与屈原、贾谊的类似之处,他们的人格精神也应与屈原、贾谊相近。我们这里只谈宋玉,一者因为唐勒、景差于史料中资料太少,流传的作品也微乎其微,难以描述其一生经历,二者因为本文所谈的问题是关乎宋玉的。上文我们已经介绍了宋玉的作品,从中可知:宋玉曾三次被谗,一次是说他“有遗行”(见《对楚王问》),两次是说他“好色”(见《讽赋》、《好色赋》),从宋玉的作品分析,宋玉并非是好色之徒,只不过是因其风流倜傥,而成为小人攻击他的口实,看来宋玉为官也并不顺利;宋玉最终被楚王遗弃,失职后漂泊南楚(见《九辩》),也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人;宋玉虽“莫敢直谏”,但也屡有讽谏(见《钓赋》、《风赋》等),尤其在楚亡后,他“歌壮士之必往,悲猛勇乎飘疾”,亡国之痛溢于言表,“嘉乐悠长,俟贤士兮”,“鹿鸣萋萋,思我友兮”,“安心隐志,可长久兮”(见《笛赋》),期待贤士复国之心拳拳切切,可以说算得上是正直的有良心的文人。尽管司马迁对宋玉还略存不满,批评宋玉“莫敢直谏”,但又不失时机地点评了他,事实说明司马迁对宋玉即使从主观倾向上说,也是基本肯定的,他起码把宋玉看作一个可以入史的历史人物,并且是可以在《屈原贾谊列传》中写上一笔的历史人物。
尽管司马迁对宋玉是基本肯定的,但他只用简短的话语评介宋玉,且对其有“终莫敢直谏”的批评,这说明在司马迁心目中宋玉还不能与屈原,甚或贾谊相提并论。这是为什么呢?大家知道,司马迁曾为李陵降匈奴事在朝廷上直言申辩,因而触怒了权贵,于是蒙受了宫刑之辱(从《汉书·苏武传》中关于李陵的记载看,司马迁的申辩是正确的。)正所谓“茸以蚕室,重为天下笑。悲夫!悲夫!”(见《报任安书》)由于他的这种人生遭遇,在他内心中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倾向,即对历史上的悲剧人物寄于深切的同情,对历史中直言敢谏的正直人物情有独钟。例如:在《项羽本纪》中,司马迁不仅把只行过帝王之令而从未做过帝王的项羽列在本纪之中,而且在撰文中,突出描写项羽的丰功伟绩、壮烈人生,然而对项羽的一些暴虐之事,如坑秦卒、屠咸阳、烹说者等仅略笔带过,而在其他人的传纪中再去详述,以刻画项羽这位失败了的英雄的形象。这无疑是对悲剧人物项羽的深切同情。又如:在《滑稽列传》中,司马迁把历史上地位极底的倡优收入列传之中,齐之淳于髡,楚之优孟,秦之优旃都成为他的描写对象,极力突写他们直谏、智谏的事迹,笔端含情,不无褒奖。这无疑是对他们敢于进言,谏君之过的首肯。由于司马迁同情悲剧人物,钟情敢谏之士,这便自然地形成了他衡量历史人物的一个标准,奠定了他撰写《史记》,遴选历史人物入史的一个基调。用司马迁自己的话说,就是“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述“明圣盛德”,记“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太史公自序》)。在这种标准、这种基调的作用下,追求美政、直言敢谏、上下求索、九死不悔、以死相谏的屈原,理所当然是司马迁要大写特写的,追随屈原、上书劝政、无辜被贬、才高盖世、英年早逝的贾谊,理所当然是司马迁要充分肯定的。正如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所声明的,“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议,《离骚》有之。作《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而宋玉与屈原、贾谊相比,尤其是与屈原相比,毫无疑问,他是略逊一筹的。因而,司马迁对宋玉作了降格处理,没有用大篇幅去记叙他,更表示了一定的缺憾。可见,司马迁用简短的话语评介宋玉,用“终莫敢直谏”批评宋玉,是他的史学观所决定的。如果按司马迁的撰史准则来分析,在篇幅上这样处理,在人格上这样评介,我们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王充在《论衡·超奇》中说:“唐勒、宋玉,亦楚文人也,竹帛不纪者,屈原在其上也。”看来,司马迁对宋玉的评介,《史记》中对宋玉的篇幅处理,也代表了有汉一代一些文人学士的某种共识。然而重要的是,我们要清楚,司马迁对宋玉是基本肯定的,首先,“从容辞令”,是司马迁对宋玉文学才能的肯定,其次,“终莫敢直谏”,也是肯定了宋玉微谏或者说智谏楚王的行为,只是对其没有达到直谏的程度表示了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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