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记念》——印象三题

　　这篇散文给我们的第一个强烈的印象是篇名的怪：记念的目的、作用之一本是防止忘却，而这篇散文的篇名说的却是为了"忘却"而要"记念"，这不是有点怪么?虽然作者在开篇第一段似乎就作了解释：为了摆脱悲哀而作此文，"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但这种思路、做法总让人觉得有些与众不同，总让人觉得这里面有一些让人回味、思索的东西。

　　读这篇散文的篇名、开头与结尾，总让我想到鲁迅小说《伤逝》中涓生在子君死后的一段感想独白："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洁的事。"在悼念的过程中，减轻心灵的重压，不再去追究被悼念者死去的原因和意义，在悼念的过程中将被悼念者忘却，使他们成为过去，这是鲁迅所最感沉痛的。这就又让我想到了鲁迅的另一名篇《记念刘和珍君》的开头，当大家都在礼堂中痛悼刘和珍杨德群时，鲁迅却"独在礼堂外徘徊"，因为在鲁迅看来，这悼念活动在某种意义上，是潜藏着某种将被悼念者忘却的危险的，是有可能成为"多么轻松简洁的事"的。于是，我不得不惊异于鲁迅不同于常人的眼光的"毒"，不得不佩服鲁迅的深刻，就像鲁迅在《墓碣文》中所说："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而今，当鲁迅在两年之后，当人们有淡漠、要忘记左联五烈士惨遭牺牲的血腥的可能时，鲁迅在作不使人们忘记的纪念文字时，却也有着在纪念过程中将纪念对象忘却的危险。但是，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的话说："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这是何等的无奈、沉痛与激愤。明乎此，我们就不会将这题目仅仅一般性地理解为鲁迅在说反话，而会看到那其中丰富的深刻的内涵，我们也就能更深切地体会到鲁迅那超于常人之上的悲愤之心。明乎此，我们在读到这篇散文结尾时所说："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吧，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我们就会明白，鲁迅对将来、明天又抱有何等坚定的信心。在"夜正长，路也正长"的旧时代，任何纪念，都为旧时代所限，成为旧时代的一种对应，而在一个新时代"再说他们的时侯"，这种"再说"就一定会被赋予一种全新的意义，而鲁迅在篇末，是相信这一时代是终会到来的。

　　读这篇散文给我们的第二个印象是，这篇散文不是在左联五烈士被害之后即写成的，而是足足过了两年时间。两年时间"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足见鲁迅悲痛之情的深重，但也不仅止于此。

　　鲁迅说过：感情正烈时，是不适宜作诗的．否则足以将诗美抹煞掉。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说，这也正是鲁迅在两年后才写作此文的原因。

　　翻阅鲁迅的文集，你会看到，左联五烈士被害后，鲁迅很快发表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这两篇文章。这两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理性的成分极浓，政治性战斗性极强，而这篇《为了忘却的记念》字里行间则满溢着浓浓的眷眷之情，这是两者的一个极为明显的差别，就是说，鲁迅是把自己的情感经过了一个积淀、醇化、发酵的过程，使"诗美"的特质更为突出。经过岁月的淘洗，保存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东西，往往是最能够打动人心的所在。这就自然地引发出了我下面的另一个话题。

　　读这篇散文，给我们留下的第三个印象是，鲁迅并没有多写左联五烈士的革命活动，倒更多写的是他们与鲁迅先生的日常交往，而且在写这种日常交往时，也多次写到了他们的一些不足。我以前读这篇散文，每次读完，都会被深深地感动，但感动之余，当我来找寻那感动我的动人事迹时，又每每让我失望。不是么?你看鲁迅写殷夫，他的女友罗曼谛克不必说了，他自己也有些神经质，与鲁迅见了一次面，就"很怕和我相见"，"好像受了一种威压似的"。鲁迅写柔石，是"迂"，冯铿呢，则是"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即使写柔石办刊物，与鲁迅在马路上同行，也仍然都是一些日常性的交往，日常性的品德，说不上来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而且鲁迅还要花费笔墨写他对自己那两本"极平常的"彼得斐的书被巡捕没收的痛惜之情，有时想想，那两本书较之殷夫的被捕又算得了什么呢?也值得花笔墨写得来它的过程么?但就是这样的记叙，通篇读下来，让你有一种深深的感动。

　　原因何在呢?

　　其实人与人关系的密切往往是在日常生活中形成与体现的，或者说，人与人的关系越密切，其日常来往也越密切，越融洽。与之相对应的，对对方的评价也就越随意，正是这种随意，透露着关系的亲切，关系的亲密无间。鲁迅是深得其味的。这篇散文正是通过这样的记写，自然地流淌着鲁迅与左联五烈士的浓浓亲情，而一当左联五烈士被捕后，鲁迅的关切之情就再自然不过了，一当左联五烈士遇害后，鲁迅的痛惜之情也就是再自然不过了。

　　这就引申出了散文创作中的另外一个话题，散文往往是记写客观世界的零散片断，用时尚的话说，是撷取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但这滴水却主要不是为着再现历史的长河--如果是为着再现历史的长河，散文的优势永远比不上小说，《为了忘却的记念》的价值永远比不上记撰左联五烈士的传记。不，不是的，散文中所撷取的历史长河中的这滴水，主要是为着体现作者情感的长河，是从作者情感长河当中打捞出来的。读《为了忘却的记念》真正打动、感动了我们的，是作者鲁迅痛失好友又无以诉说的悲愤之情，是作者鲁迅对左联五烈士的眷眷深情。文中所记各种片断是为这种情服务的，而不在于这些片断的社会意义，这正是这篇散文重写鲁迅与左联五烈士的日常交往而不重写他们的革命活动的原因所在。鲁迅的这种写法在他的《藤野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等名篇中也均是如此。鲁迅是深知散文真义的散文大家，只是我们的解读却往往发生错位，这是我们应该时时提醒自己加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