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词选集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③，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④，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潇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⑤。

［注］①元丰五年(1082)在黄州作。　②沙河：苏轼《书清泉寺》：“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余将买田其间。”　③芒鞋：草鞋。　④料峭：形容春天的微寒。　⑤潇洒：指风雨。近人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此足微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倚声能事尽之矣。”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③。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④。

［注］①元丰五年(1082)三月在黄州作。　②游蕲水三句：蕲水，县名，在今湖北浠水。苏轼《书清泉寺词》谓自己与庞安时(善医而聋)“同游清泉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水(晋书法家王羲之)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是日剧饮而归。”　③子规：杜鹃鸟，传为古代蜀帝杜宇之魂所化，啼声悲凄，常令羁旅之人引起乡愁。　④黄鸡：唐白居易《醉歌》：“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此句翻用其意。

照野瀰瀰浅浪⑤，横空暖暖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⑥，我欲醉眠芳草⑦。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⑧。解鞍欹枕绿杨桥⑨，杜宇一声春晓⑩。

［注］①元丰五年(1082)三月作。　②顷：近时。　③蕲水：县名，今湖北浠水。　④曲肱：弯曲手臂当枕当。《论语·述而》载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此用其意。　⑤瀰瀰：水波翻动的样子。　⑥障泥：马鞯。垫在马鞍下，垂于马背两旁以挡泥土。《世说新语·术解》：“王武子善解马性。 尝乘一马， 著连钱障泥，前有水，终不肯渡。王云：‘此必惜障泥。’使人解去，便径渡。”这里反用此典，谓马因障泥未解而意气昂扬。　⑦我欲醉眠：萧统《陶渊明传》说陶渊明醉时对客说：“我醉欲眠， 卿可去。” 反映一种豪放率真的态度。　⑧琼瑶：都是美玉，喻水中月影。　⑨绿杨桥：在黄冈县东。　⑩杜宇：即杜鹃鸟，相传蜀古帝杜宇之魂所化，故也称“杜宇”。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⑤。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⑥。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⑦，玉绳低转⑧。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⑨。

［注］①元丰五年(1082)作者四十七岁时作。宋张炎《词源》郑下评此词云：“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　②孟昶：五代后蜀国君，长于文学音乐。　③花蕊夫人：姓徐，一说姓费，有文才，孟昶封为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摩诃池， 隋时建， 五代前蜀时孜名为龙跃池、宣华池。今成都城外昭觉寺，相传为其故址。　④作一词：张邦基《墨庄漫录》载孟昶《玉楼春》词：“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开明月独窥人， 欹枕钗横云鬓乱。 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后人多以为即《洞仙歌》，实为伪托，疑即据苏词改写，附此备考。　⑤冰肌三句：清沈祥龙《论词随笔》：“词韶丽处不在涂脂抹粉也。诵东坡‘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句，自觉口吻俱香。”　⑥河汉：指天上银河。　⑦金波：指月光，谓如金之波流。《汉书·礼乐志·郊祀歌》：“月穆穆以金波。”　 ⑧玉绳：北斗七星中两星名。 低转：星低沉，表示夜已深。南齐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⑻。 归去来， 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⑼。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前门笑语喧童穉。嗟杖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⑽。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⑾。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⑿。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⒀。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⒁。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⒂。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⒃。

［注］⑴无丰五年(1082)在黄州作。　⑵陶渊明：东晋诗人，一名潜，曾任彭泽令，不久去职归隐，作《归去来辞》。“来”为叹辞。苏轼有《与朱康叔》云：“旧好诵陶潜《归去来》，常患其不入音律，近辄微加增损，作《般涉调哨遍》，虽微改其词，而不改其意，请以《文选》及本传考之，方知字字皆非创入也。”　⑶东坡：苏轼在到黄州第二年(元丰四年)在城东门外开垦一块荒地，从事耕种，效唐白居易“忠州东坡”意取名东坡，并以自号。次年春大雪中，筑草堂于此，绘雪堂于壁，因名“雪堂”。　⑷鄱阳：今属江西。董毅夫，名钺，曾与苏轼相会于黄州。　⑸卜邻：选择为邻居。　⑹隐括：矫揉弯曲竹木，使之平直，或为成形的器具，引申为依某种文体原有的内容、词句改写成另一种体裁，此指把不入乐的诗改成合于声律的词。　⑺遗：赠与。　⑻为米三句：萧统《陶渊明传》载：陶为彭泽令时因不愿“束带”见郡守派来的督邮，叹日：“吾岂能为五斗米折腰。”他又将供应县令生活的田地大部分种酿酒的秫，说：“吾常得醉于酒足矣！”故此说他为酒而不顾家庭。陶渊明《归去来辞》，以下简称“陶辞”。　⑼觉从前句：陶渊明弃官归家途中觉得以前做得不对而今天做得对。语本“陶辞”：“觉今是而昨非”。　⑽露未晞六句：写陶渊明于晨露未干时赶路，向过路人询问归家之途；见家门前小孩们都在喧笑欢迎，只可惜以前所种菊花已荒、新松已不知不觉地老了。反映自己年岁也是如此老去。语本“陶辞”：“问征夫以前途，恨晨光之希微。”“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⑾但小窗五句：写陶渊明归家后悠闲生活。容膝，形容房屋矮小。策杖，持杖。“陶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策，指手杖。　⑿我今三句：“陶辞”：“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⒀步翠麓六句：写陶渊明出游时所见春景和感想。 麓，山脚。崎岖，倚侧不平。窈窕，形容曲折深远。行且，即将。“陶辞”：“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⒁念寓形五句：“陶辞”：“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皇皇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寓形，寄托形体。皇皇：有所求而不得貌。之，往。委，托付、任凭。谁计，谁去计较。帝乡，神仙世界。　　⒂但知二句：“陶辞”：“引壶觞以自酌。”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⒃此生三句：“陶辞”：“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乘化，跟随造化。坎，水深处，汉贾谊《鵩鸟赋》：“乘流则行，遇坎则止。”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②。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③，小乔初嫁了④，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⑤，强虏灰飞烟灭⑥。故国神游⑦，多情应笑我⑧，早生华发⑨。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⑩。

［注］①元丰五年(1082)在黄州作。同年还作有前、后两篇《赤壁赋》。公元 208年，东吴大将周瑜联合刘备、诸葛亮以少数兵力大败曹操大军于赤壁，遂成三国鼎立之势。苏轼所游为黄州赤鼻矶，曾被讹传为赤壁之战地。苏轼并非确信，故下文云“人道是”，只是借人们传说以寄怀抱。　②周郎：周瑜为吴将是年二十五岁， “军中皆呼为周郎”(见《三国志·吴书·周瑜传》)。　 ③公瑾：周瑜的字。　④小乔：“乔”也作“桥”。桥公有二女，皆著名美人。吴主孙策娶大桥，周瑜娶小桥。时周瑜约二十五岁，至赤壁大战时为三十四岁，本词云“初嫁”，突出周瑜的青年有为，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⑤羽扇纶巾：用长羽毛做的扇和配有青丝带的头巾，古代文士、儒将的服饰。此外或以为指周瑜，或以为指诸葛亮，实则不妨两指，下文“谈笑”也是应有双方的。这里形容宾主面对强敌而从容酬对、指挥若定的风度。　 ⑥灰飞烟灭：周瑜用部将黄盖计，火烧曹军战船，延及岸上曹营，一举而获全胜。　 ⑦故国：反映三国。本句是“神游故国”的倒文。　⑧多情句：“应笑我多情”的倒文。　⑨华发：花白头发。　⑩酹：洒酒于水中或地上以祭。本词是苏轼代表作，被称为“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念奴娇》调也因有《赤壁词》、《大江东去》、《酹江月》等名。宋俞文豹《吹剑续录》载：东坡在玉堂， 有幕士善讴， 因问：“我词比柳(永)词何如？”对日：“柳郎中词只好十八九女孩子儿， 执红牙拍板， 唱‘杨柳外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金元好问《题闲闲书赤壁赋后》：“东坡《赤壁词》，殆戏以周郎自况也。词才百许字，而江山人物无复余蕴，宜其为乐府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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