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论诗兼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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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诗词的另一特点是重功名轻爱情。我记得曾经读过这样一些中国诗词：'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空余门下三千客，辜负胸中百万兵'，'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身到凤凰池'，'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与中国人的这种功名主义不同，我们西方人的骨子里渗透了个人主义，因此，诗歌也是多表现个人，并给爱情以特别重要的位置。诸如海涅、拜伦、雪莱、裴多菲、布朗宁夫人、莎士比亚以及我本人都以其爱情诗享誉遐迩，狂热的爱情表白可能会让中国人特别是男人觉得'失面子'、'失身分'；如雪莱的《印度小夜曲》中写道：
      那夜莺已不再怨诉，
      怨声死在她的心怀；
      让我死在你的怀中吧，
      因为你是这么可爱！
      我十七岁时的即兴诗写道：
      我在你面前无言地坐着，
      我无望地感受着痛苦，
      我无望地看着你：
      幻影对我说的，（我爱你！）
      我却不能如实地对你说出。
      我的《啊，玫瑰姑娘》写道：
      啊，玫瑰姑娘，我戴上了锁链！
      戴上你给的锁链，我可心甘情愿：
      正象丛林中的夜莺，
      在林中是歌中之王，
      也愿挨着美丽而骄傲的玫瑰，
      在那甜蜜的不自由中栖息，
      并在情深意浓的黑夜里，
      为她温柔地歌唱。
      德国伟大的诗人海涅也可以说是爱情诗圣，他的一首诗是这么写的：
      把你的脸贴住我的脸

      把你的脸贴住我的脸，
      眼泪就流在一起；
      把你的心贴紧我的心，
      爱之火就迸在一起！

      等我们潮水似的眼泪
      流淌到熊熊的火里，
      等我的手臂搂紧了你――
      我情愿殉情而死！
      伟大的莎翁在他的一首十四行诗中，则写道：
      啊，让我为情人辩白：她明白，
      杀我的毒剑就是她柔媚的目光！
      因此，她把毒剑从我脸上移开，
      也就是把它们的伤害射向他方。
      不！干脆用你的目光立刻把我杀死，
      为我解除痛苦，反正我已濒于死亡！
      从上可见，在西方宣扬为爱而死是高尚的，女人的地位也是比较高的；而在你们中国，妇女的地位非常卑下……"
      徐志摩道："是的。特别是，儒家传统视谈情说爱为纨绔子弟所为，不是一个大丈夫溢于言表的事，所以，爱情诗自《诗经》以后便难以为继了，偶尔有人写几首，也是因为仕途无望而'自暴自弃'，就像柳咏自嘲为'奉旨写诗'而沉迷于'靡靡之音'那样。我如果生在古代，一定被看作浪荡子，而无颜见父母。《诗经》、唐诗中还有几首含蓄的情诗，如：'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唐朝白居易有《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李商隐有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到了宋朝以后，由于受到宋明理学的束缚，要'存天理，灭人欲'，使得只有像李清照这样的女子和柳咏这样的颓废者才敢歌颂'情'，明朝以降，则情诗在中国灭迹了，而此时正是西方人性解放时期"。
      胡鱼也不甘寂寞，说道："中国人不讲爱情，却讲功名，功名失败与其说对个人是个损失，毋宁说对社会是个贡献，因为以诗来吟咏个人的悲愤之情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绝招，所谓'诗言志'是也。在现实中受挫，并不能真正打击崇尚'文死谏，武死战'的儒生，相反，他们还要以诗抒发高傲、壮烈、愤世嫉俗之情，不忘流露中国人的乐观心态，绝对摒弃西方人面对炼狱和地狱时的悲壮心情"。
      普希金说："你们中国人真是不可思议！乐观但不敢歌颂爱，世俗但不懂'情'为何物！"
      徐、胡觉得无言以对，只纠正他"情"之一字应改为"爱情"二字。
      普希金提议说："我带你们到彼得堡参观，去见识那儿十九世纪初的风土人情，如何？"徐、胡欢欣雀跃，随之前往。游历了一个星期，三人道别，各作一首诗相赠，普希金诗为：

      《思念》

      我给月亮贴上邮票
      寄去我圆形的思念

      银光亲吻她的长裙
      依偎在花格子窗前

      她一旦猜出我的秘密
      深夜又是辗转难眠

           徐志摩诗为：

      《眼睛》

      沿着感情的小径
      我去探索你的神秘莫测的眼睛―――
      去叩响
      眼睛里的天穹
      去倾听
      眼睛里的涛声
      去打开
      眼睛里爱情的小窗
      去观测
      眼睛里双星的运行

      你的眼睛永远是那么明亮
      闪耀着神采
      闪耀着天真

      乘着青鸟的羽翼
      我去游历你的广袤无边的眼睛―――
      去揭开这双
      憧憬的眼睛
      去窥视这双
      未来的眼睛
      去询问这双
      诗神的眼睛
      去拍摄这双
      忧郁的眼睛

      你的眼睛永远是那么美丽
      看不完你的焰火
      读不完你的深情

           胡鱼诗名曰《脑袋》：

      我有一个空洞的脑袋
      我有一个塞满东西的脑袋
      我有一个火炉似的烧毁思想的脑袋
      我有一个冰箱似的保存感情的脑袋

      一个结满禁果的脑袋
      一个长出繁星的脑袋
      一个与北极共振的脑袋
      一个与女娲共生的脑袋

      借来华陀之刃
      请解剖我的脑袋――
      有几根异常的神经？
      有几条多余的血脉？

      寻得扁鹊之针
      以探测我的脑海――
      感情有几分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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